46 第四十四章(1 / 1)
韩婉婷记得她在美国念书的时候,系主任曾经用极为认真的口气告诉在座的每一个学生,他说,在采访特殊课题中的对象时,平时常用的那套方法就要摒弃。因为他们并不是普通人,不可能轻易将真心话告诉你。想要从别人的嘴里得到你想要的消息,听见一些外人不可能听见的□□,写下能抓住人心的纪实文章,不是光凭一张记者证,光靠在大学里的书本学习,光靠一张能言善辩、能把万物说得天花乱坠的嘴巴就能够做到的。只有真正的融入你想要采访的团体,融入他们的生活,与他们同甘共苦,用自己的真诚与坚持去打动他们,用时间来向他们证明你的心意。赢得他们的信任。那么,无论你想要写什么,采访谁,最后都能够成功。
系主任说的那些话,她都牢牢的记在心里,成为她后来无论是实习、写毕业论文,还是回到上海后参与采访与写作的每一条新闻,她都将这些话作为工作中的一把标尺,认真的照做。这就是为什么无论她选择什么样艰难危险的课题,最后都能被她成功的完成的最大原因。
所以,当下这般情景,她也一如既往的遵循了这个原则,并没有立刻一板一眼的掏出记者证,一本正经的跑去本就忙碌而繁乱的宅子里,平白的给里面的人添乱,而是藏起了所有能够代表记者身份的东西,径直跑去了医疗救护队,要求加入其中,与他们一起参与救治伤员的工作。
原本救护队的人手就因为从前线不断运送下来的伤员骤然增多而严重不足,救护队长正为越来越紧张的人手发愁,现在突然跑来一个年轻的姑娘说要加入,自然喜出望外。队长粗略的一打听姑娘的学历背景,听说已经念完了高中,还曾经在学校里当过几年的卫生队小队长,更是高兴的直搓手,当下二话没说,便让人给了她一套充当工作服的简陋的白布围兜,收下她成为了医疗救护队的一名护士,开始了她“救死扶伤”的新历程。
韩婉婷从小的生活环境优越而舒适,长大后又在充斥着各种富贵人家孩子的学校里念书,即是后来回到美国,在著名的常青藤学府里学习,身边的同学里,真正出身贫苦的人也并不多。可以说,在她的印象中,贫穷与落后的概念仅存在于书本,或者仅仅是她这大半年来在各地采访时所看到的那些穷苦农村百姓的模样,并不十分具象,应该说,很平面,并不深入。
在美国的实习期间,她为了更深入的了解采访对象,也曾做过不少工作:售货员、文职小姐、推销人员、电台播音员、清洁工、还有牙医护士。但是,她从没有涉足过医疗界,严格来说,她没有真正的从事过护士工作。对于所谓护士要做的工作,在她头脑中,还仅停留在牙医护士的工作范围之内,再早些,也不过是大学时在系的医务室里当过一个学期的实习医生。在她的印象之中,护士只不过是给医生打打下手,替病人换药、换衣、梳洗。她很自信,以她的天资,即使不会,也可以很快的学会上手。
但是,当她真正开始接触到在战地后方医院里一个护士需要做的工作时,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观念是那样的狭隘,原来自己把很多事情都想的太简单了,原来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自己的意想之中。因为,这是一份相当辛苦而且艰难的工作,绝对不会比当一名记者来得轻松。
让她首先感到触目惊心的是,战时中国缺医少药的情况已经严重到她无法想象的地步。医疗队的医疗用品除了用量极少的麻醉针剂与消炎用的药粉外,几乎再没有多少像样的医疗用品,连干净的酒精棉球与纱布都是使用控制极为严格的“奢侈品”。以前她在上海医院里看到的最常见的医疗器械与最基本配备的常用药,在这里,杳无踪迹。不要说装药品的药箱了,就连用来给伤员截肢而使用的工具都不是经过消毒的医用锯子,而是普通农家里寻来的锈迹斑斑的大锯!
她看到这里的每一个士兵身上几乎都饱受着疾病与伤患的折磨,送来的伤员里,除了在第一线打仗受伤的,还有因为军队中传染病肆虐而染病的患者。疟疾成为了军队中非战减员、夺去年轻生命的头号杀手,但是,感染的士兵们却得不到足够的药去治疗。因为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金鸡纳霜在中国严重缺货,而医生们手头仅有的一些金鸡纳霜也都用在了治疗较高级别的军官身上,大量可怜的普通士兵是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得到医治的。士兵们只能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以自己身体的抵抗力与病魔抗争。
如果说缺医少药的情况严重到让她感到难以置信的话,那么,收她成为护士的救护队队长,居然是这个医疗队里唯一一个正式的来自大城市医院的外科医生这样的信息更是让她感到震惊不已。救护队队长苦笑着告诉她,一个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花费了六七年的时间念书,学有所成之后,是很少有人会愿意放着后方安稳的好日子不过,来到前线干这些又苦又累又危险又没有高薪水可拿的苦差事。
所以,救护队的招募并不顺利,甚至在很多城市里根本招不到一个像样的外科医生。在这里,能够做外科手术的人只有他一个,现在,他每天基本上除了睡觉吃饭和上厕所外,全部都在做手术,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照看和关心其他伤情稍轻的伤员,医疗人手严重短缺与紧张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救护队队长刚刚与她说完这句话,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喝上一口水,就又被人给匆匆叫走了。看着队长那疲惫到已经开始佝偻着的背影,她忍不住在人群中搜索其他救护队队员的身影。她看到的还是一张张同样疲惫的脸,看到的还是他们在马不停蹄的尽心尽力的照顾着伤员们,换药、送水、擦身、端屎把尿,毫无怨言。尽管他们并不是真正的医生,但是,他们却让她的心头感到阵阵暖意,感到由衷的敬佩。他们,是一群值得她尊敬的普通人。他们,才是世间最美好的白衣天使。
经过了最初的震惊之后,韩婉婷很快便镇定下来,带着对救护队员们最崇高的敬意,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新工作”中去。每天,她看着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伤病员,心头的不忍便要多增加一分。她一再的告诉自己,要好好的对待他们,精心的照顾他们,将来一定要为这些人,为这些真心抗日的人们谱写出一篇最好的文章,颂扬他们无私而高尚的功绩。不仅仅因为他们现在是病人,更因为他们全部都是国家的英雄,最勇敢的英雄,抗日英雄。
不过,对她来说,除了尽快的掌握并熟练应用各种看护救治医术之外,她还需要面对的,不是伤员的伤病,而是因为缺医少药、得不到及时的关心而无比愤怒的伤员。
对于那些为国家战斗而负伤的士兵们来说,最希望的是被战友们从阵地上抬上担架,送到后方医院,得到及时救治。最可怕的不是死在敌人的枪口下,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无人照料的病床上,活活地在没有药医治的伤痛折磨下痛苦死去。
那种凄凉与悲惨,心头的痛与恨,将是一个健康人无法理解与体会的。受伤者无奈而凄惨的在病床上苦苦等待着、煎熬着,忍受着痛不欲生的痛楚时,他们那悲凉的□□与哭泣声,也会无比沉重的感染到其他伤病员。
战事不利,前线伤亡增多,大批受伤的士兵被送进了本就已经拥挤不堪的老宅院里。他们被送来之后,没有像样的床位,没有一个可以躺平的空间,能找到一个可以立足的地方就已经是万幸。于是,很多后来的伤势并不很重的人,只能胡乱的裹着看起来肮脏不堪的纱布,半倚半躺的睡在不能称之为“床”的板上,地上,冰凉的石头上,浑身是伤的靠在残破的墙上、柱子上,苟延残喘,将息等待。
他们要亲眼看着自己身边的同伴因为医疗队的人手不足、药品不足,得不到医治而死去。一天天,他们看着担架队的人抬着曾经与他们一起浴血沙场的同袍们离开,运走,最后埋骨在连一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的地方,草草了事。他们内心的那种痛、恨、苦与怒随着死亡人数的不断增加而越积越多,充满怒气的吼叫与怒骂则成为了老宅院里与□□声一起,此起彼伏最多的声音。
韩婉婷能够理解他们的恐惧,能够理解他们的愤怒,还有,这样愤怒背后是他们内心深重的凄楚与悲愤,以及对未来、对人生,还有对国家与政府失去希望与信心的哀恸。
有一天,韩婉婷正在替一个伤了头部的伤员换纱布,刚换好,小心的扶着伤员躺下之后,还没等她想喘口气伸直腰,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声连续不断的巨大而可怕的声音,惊得她连忙回头去看。
待她定睛一看,就见一个双腿受伤的士兵,坐在木板床上,一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一手拿着用木头制作的简易拐杖,如疯了一般死命的在空中挥舞,没头苍蝇一样的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一些上前想要夺去他拐杖的人都被他打到。于是,先后几人无辜受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于上前,只能无奈的看着他发疯似的大喊大叫。最后,静静地看着他自残一般的将木头拐杖拼命的朝着自己腿上用力的敲击。原本就受伤的双腿,很快就被绽出的鲜血所弥满,看得韩婉婷心惊不已。那一刻,却没有人上前劝阻,仿佛都已经漠然的接受了他已经发疯了的事实。
眼看着他腿上的伤被他打得越来越严重,她有些看不下去了,本想要上前劝阻,就被身旁的一个纱布裹着眼睛的伤员拉住了。那个伤员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那个几乎发了疯的男人,眼睛里没有任何悲悯之色,而是口吻淡淡的说道:
“不要去!与其让他每天在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中耗尽生命,倒不如就这么求个一死,一了百了,倒也干净。”
“我怎么可以置之不理?他只是伤了双腿,医生也没有说他一定要截肢,为什么这样自暴自弃?若真想死,当初死在战场上,岂不更加光荣?”
“你以为他现在不是这样想的么?他被送到这里十几天了,可医生却已经没有消炎药可以给他用,他腿上的伤口医生做过简单的处理,但是你看,又开始化脓腐烂发臭了,再这么耗下去,想要保住性命除了截肢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你看他的两条腿,都发黑了,换做是你,你还会觉得有希望重新再走么?”
“不管怎样,我也不可以眼看着他这么自残下去!”
韩婉婷有些忿忿地甩开了那个伤员的手,快步上前,本想去好言劝慰那个近乎疯狂的男人,却不料从人群中突然冒出一个面色凶悍的军官,一个箭步冲在了最前端,对着那个男人举起了手中的枪,大声呵斥道:
“□□妈的蛋!大白天的嚎什么!还不嫌烦是不是!赶紧给老子闭上嘴!再敢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信不信我一枪蹦了你!”
军官的粗暴举动无疑是在火上浇油,令所有在场的士兵们都感到了义愤填膺。起先他们只是默默的看着自己的同袍因为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而痛苦的发泄,因为他们都能理解那种深埋于心底里的无力感与恐惧。但是,粗暴的军官做出这种令人心寒的动作,如同点燃了他们心中怒火的源头,愤怒如火山爆发一样喷薄而出,几乎在场的所有人,所有能够自由活动身体的人,全部都站了起来,将那个军官包围了起来,他们愤怒的看着他,厉声逼着他放下手中的枪。
“你凭什么蹦了他?他犯了什么罪了,你要蹦了他?他是为国抗战的勇士,光荣负伤的英雄,你凭什么要蹦了他?谁给你的权利?你以为是排长就了不起了?”
“他为了国家,和小鬼子打仗,两条腿都伤成这样了,难道就不许他难过的时候喊上几嗓子?这又碍你什么事儿了?”
“放下枪,放下枪,我们不是你的敌人,不是小日本鬼子,你为什么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弟兄?!同袍兄弟的情意怎么连半分都没有!简直令人心寒!”
“他一个当官的,哪里会把弟兄们的死活放在心上!他们只知道溜须拍马,只知道一个劲的踩着我们的肩膀往上爬!”
……
慑人的气势与咄咄逼人的质问让那个军官开始心虚,但他依然没有服软,而是越发虚张声势的将枪口对准了一步步朝着他逼近的人们,一边后退,一边口中还大叫着:
“你们这些家伙都想要造反是不是?以下犯上,胁迫并且辱骂上峰,要受军法处置的,最高可判死刑!你们都听见没有?听见没有?给我后退,全部都给我后退!要是再不后退,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军官的叫嚣更加刺激到士兵们心中的痛处,他们怒视着他,厉声责问道:
“你想要怎样?把我们一个个都杀死么?来呀,来呀,我看你倒是敢不敢!”
“军法处置?不就一个死么?我们怕什么!在战场上和小鬼子拼死拼活的都不怕,还会怕你军法处置?!若真到了军事法庭,我还要问问那些人模狗样的法官们,我要问问他们,究竟还有没有把我们当人看!我们拼死拼活的在前线杀敌,可死了没人收尸,受伤了没人救治,活着的还被你们克扣军饷!我们当兵他妈的为了什么,难不成就是来当炮灰,来被你们这些当官的吆五喝六的?”
“对!说得没错!我们在前线流血流汗,你们一个个的在后面吃香喝辣,这世道他妈的还有天理么?我们的命贱不值钱,你们的命就是比我们金贵么?!他被送到这里来十几天,没有药治伤,眼看着伤越来越严重,腿都要截了,心里能不难过么?他叫上几声,吼上几嗓子,摔摔东西,我们都不嫌烦,又碍着你什么事儿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做过什么?你们关心过他么?给他找过药么?替他想过办法么?什么都没做过,有什么资格在咱们面前狠三狠四的?”
……
愤怒的人群组成了一道坚固的人墙,朝着那名军官步步逼去。人群里有的人伤了腿,照样拄着拐杖一步步的朝前走着;有的人瞎了眼睛,依然裹着厚厚的纱布,站在人群之中,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愤怒的瞪着军官;还有的人肚子上的伤都没有好透,却顽强的强撑着病体,在同伴们的搀扶下,站在人群之中壮大声势;还有更多的正在恢复中的伤员也加入了他们,与他们一起声讨军官的无理与粗暴。
人的力量是强大的,团结起来的人的力量更是惊人。他们聚拢在一起身上发出的强大的威慑力慑人心魄,实在吓得那个军官脸上面无人色,面对悬殊的力量差异,他最后只能哆嗦着放下了手里的枪,讪讪地落荒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