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四十一章(1 / 1)
一个和煦的春日午后,韩婉婷从唐家步出,信步在附近的街道上。她走得很慢,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高跟鞋踩在由大大小小鹅卵石子铺就的弹格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嗑嗒嗑嗒的声音,街区附近很安静,行人与汽车来往并不多,似乎只有她的脚步声回响着。
街道两边尽是粗壮的法国梧桐树,微风吹过,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仿佛在和人们打着招呼。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进来,投射在地上,晕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光斑。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看向蔚蓝色的天空,空气中漂浮着春天的味道,悠淡而熟悉。这样的情景,让她不禁想起了在巴黎旅行时,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漫步的画面。
她兴致颇不错,象儿时最喜玩的那般,循着光斑的迹象,用脚一个一个的去踩。踩得兴起,几乎忘记了时间,就这么一路玩了下来,偶尔有在附近玩耍的小孩子看到,都跟在她身后,好奇的看着一个漂亮的阿姨,踩着高跟鞋,象小孩子那样,在地上蹦蹦跳跳的,追着阳光的影子,玩得那么起劲,投入。
渐渐地,跟着她玩的孩子越来越多,由她在前头带着,大大小小的人儿都在路边跳着,蹦着,仿佛是一只老母鸡带着许许多多的小鸡,让人看了忍俊不禁。和孩子们在一起玩,她大约是觉得找回了童年的感觉,拉着孩子们的手,笑得格外轻松与惬意,似乎心中再没有了成人世界的无尽烦恼与忧愁,也没有了无穷无尽的纷争与算计。因此,当那条路到了尽头的时候,与孩子们的分别便让她多了几分不舍与感慨。
孩子们咯咯笑着,挥手与她道别,童稚而又清脆的声音回响在静谧的街道上,如余音绕梁,令她久久伫立凝眸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身影。直到孩子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时,她才缓缓地回身而去,漫无目的的在阳光下,朝着前路继续前行。
她回上海的事情,除了美国的亲友与阿芬知道之外,并没有通知上海的其他亲友,就连宁波路上的老宅她都没有再回去住,只是悄悄的搬进了父亲早年曾买下的位于爱麦虞限路(今绍兴路)上的一间不大的公寓内,独自居住。为的,不过是想清净的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想再被无谓的亲属关系限制了她真正的个人能力,也不想再成为大家族复杂势力之间争夺的筹码。
固然,以她的身份和家庭背景,要想在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甚至是在南京中央政府内找到一份职优薪厚的工作,根本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她却偏不想靠着这些来得到那些东西让别人都小看了她,以为她只是一个靠着家族关系才得到一切的女人,一个空有容貌而没有头脑的女人。
此生,她从不屑于做一个“绣花枕头”,一个腹内空空的“花瓶”,她立志要做比三位姑妈更加优秀的卓越女性。从她自校长手中接过荣誉毕业生证书的那一天起,她就下定了决心,将来,一定要凭自己的实力,做出一番事业来。
她不想让自己显赫的身世成为缚住手脚的绳索,她要让全天下的人们都知道,高门大户家出来的小姐,不是个个都喜欢嫁入豪门的,不是个个都不知道人间疾苦的,也不是个个都追求骄奢淫逸的生活的。至少,她不是。
做一名战地记者的梦想,缘自她在美国求学期间,曾经在图书馆内看到的一本描述一战战地故事的书籍。那本书是以日记的形式描写了战地之内每天发生的战事与故事,作者是一名亲临战争现场的德国战地记者海恩斯,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记述下了每天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与所有的将士们同吃同住,乃至一同经历生死一线,可谓了解战争最真实最可信的第一手资料。
书中许多幅记录战争真实场景的照片,即是出于作者本人之手。这本书的最后,是以一段写了一半没有写完的日记,与一张几乎看不懂画面的凌乱的黑白镜头做了结尾。整张照片的构图中,可以看见的,除了纷乱的一粒粒的小黑点与一块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黑色物体之外,只有大片的天空状留白。
没有完结的日记自然表示的是作者已经遭遇不测,在战场上以身殉职。但那张照片的出处,一度让她非常疑惑。直到后来有一天,学校里请来了一名著名的战地记者兰德斯前来做演讲,当他噙着热泪,低哑着声音结束这场演讲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那张完全看不明白构图意义的照片所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那张照片是海恩斯在遭遇到炸弹袭击,身受重伤弥留的那一刻,坚持着用一直死死抓在手里的相机抓拍下来的最后时刻。那纷乱的小黑点是炸弹落地时气浪带起的泥土,而那一块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黑色物体,是被炸死的士兵的人体组织与破碎的弹片……
听到这样一个残酷到让人有些无法接受的事实,她记得自己当时震惊的无以复加。然后,心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揪起来似的,眼泪忍不住潸然而下。那场演讲分明不是煽情的报告会,可在座的所有同学,包括向来坚强的男同学们,也大多被感动的热泪盈眶。
那个来做演讲的记者兰德斯,就是那本故事书作者当年的同伴与搭档。当海恩斯以身殉职的那一刻,他因被气浪掀进了战壕中而侥幸逃过一死。当他拼死爬出战壕、九死一生之余,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同伴是如何拼尽了最后一口气,用相机拍下了生命中最后一张照片,以一种最坚贞与敬业的态度完成了新闻报道的任务,同时,也用自己的生命向世人展示了战争的无比残酷。
四年的战争结束后,兰德斯转行做了出版人,为了纪念在战争中壮烈殉职的海恩斯,也为了所有被卷入战争而失去平静生活的人们,他在事业有成之后,专门整理了海恩斯的战地日记与所有拍摄的照片,自费出版了这本战地故事。
然后,他利用工作之余的业余时间,开始在世界各地演讲,以亲身经历与自己的切身体会,一次次的呼吁人们爱惜和平,反对战争。他希望人们都能记住海恩斯拍下的那张生命最后瞬间的照片,记住战争的残酷,记住和平的美好生活。
她必须要说,兰德斯的愿望可能终他此生,也都只是一个美好的理想,甚至可能是一个太过虚幻的夙愿。因为世界各地,每一天,每一年,到处都有大大小小的暴力与各种名目不同的战争在发生。这个偌大的世界,从没有平静过。
但是,她也必须要承认,他的演讲,至少在她看来是成功的。因为,她不仅仅记住了战争的残酷,和平的美好,而且还激起了她心中难以磨灭的一个念头——她要做一名战地女记者。她要象海恩斯那样,勇敢的在战争的第一线,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照相机,将残酷的战争场面带回给世人看。她要让世人明白,战争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暴力只能让世界变得更加冷酷与凶残。
但是她知道,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即使是在美国,真正冲在第一线工作的女记者也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是在战争这样危险的第一线上。为此,她在其后求学的几年中,一直致力于挑战各种对女性记者而言高难度的采访课题,为的就是要让自己在各种艰难复杂的环境下,可以学会随机应变的处理各种问题,可以克服自身先天条件的限制,锻炼出坚强的心性与体力,将来若是有机会上战场,那么她就可以有足够的信心来面对所有突发的状况。
在就学的四年时间里,她选取的课题常常令导师都忍不住要咋舌于她的大胆与想法,甚至很多人都不看好她能真的完成自己布置下的课题。但是,无论期间经过了多少困难,最后,她都能在导师规定的时间里交出作业,并且取得每一位导师一致给予的全A+的高分。她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也许其他人并不知道,但是,从那以后,整个新闻学院的人都知道了她的名字——Daisy Han,也都认识了她——一个名叫韩婉婷的华裔女学生。
在毕业典礼上,校长笑着握着她的手,将当年度荣誉学生的奖状与毕业证书一起送到了她的手中,并且看着她,用极其慈祥与认真的口吻对她说,我亲爱的孩子,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我会等待着从报纸上看到你从战场上发来的报道,然后真心的为你祈祷,愿上帝保佑你,一生平安!
中日战争的爆发,伴随着老校长最真诚的祝福,让她更加坚定了要循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的信心。她知道,这条路于她而言,很艰难,很危险,但是,一种由内心不断滋生出的巨大动力,坚定的推动着一步步的朝前走。
离开美国前,母亲的泪眼相劝、以死相逼,以及众多亲朋的苦苦劝说,都没有能打消她的这个念头,反而越来越坚定了她的信念。她觉得自己有一种无法推卸的使命,使她必须要去完成,那就是她有义务、有责任用自己毕生所学,走上战场,记录下中国人民是如何与日本侵略者进行抗争的最真实的一幕。只有这样,才能让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一同来谴责日本的侵略行为,为中国抗战增添一份薪火相传的力量。
她是这样想的,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为此,她始终不改初衷,顶着“不孝女”的恶名,在母亲无奈的泪眼与父亲伤感的微笑中,踏上了前往中国的邮轮。她悄悄的走了,没有与她的朋友们告别,相送她的,只有父母。她没有让其他人知道她何时离开,甚至连被父母视为“乘龙快婿”的林穆然也都没有告诉。因为,她不爱他。因为,她不想耽误他。因为,她知道自己踏上的可能会是一条不归路。
回到上海后,阿芬的激烈反应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何其坚决的要自己必须要考虑清楚自己的每一个选择,而伟杰要她必须要正视将来可能在战场上遇到的比在美国时更为危险的情况。他们是她的朋友,同样也在为自己担心,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劝阻着她的抉择。但是,她也许要很抱歉的对他们说,即使她再考虑一百天,这个决定也不会改变。她依然要做一名战地女记者。是的,初衷不改。
韩婉婷仰头站在和煦的春日阳光下,闭上了眼睛,任微风轻轻地拂过脸庞,笑意禁不住漾开在脸上。在这里,在这一刻,没有令人厌恶的日本士兵耀武扬威的从她身边走过,没有触目惊心的“膏药旗”迎风招展,看不到日伪军们为虎作伥的嘴脸;看不到汉奸们恬不知耻的卑躬屈膝。有的只是春日里的甜美气息,有的只是平静美好的普通生活,有的只是绿意盎然的森森新意。
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啊!这样的一天,多么平静啊!如果没有战争的话,该有多好啊!
为什么总有人对这样美好的日子视而不见?为什么总有人耐不住寂寞的挑起一场场蓄意的战争?为什么总有人想着要从别人的土地上攫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欲壑难填,人心不足,最后这些人能够得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世界上从没有一场非正义的战争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自古以来皆如此。可有些人却从来都不知道这个道理,从来都不知道,象个精神病人似的,执拗而顽固的陷在自己的癔想世界里称王称霸。他们大约是疯狂的太过,以至于忘记了,那一切不过都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如肥皂泡一样美丽的但却一戳即破的梦境。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望着从前方不远处渐行而来的、列队而行的一队日本士兵,目光渐渐地深邃起来。海恩斯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此时已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默默地告诉自己,韩婉婷,你必须要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去,必须要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