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三十七章(1 / 1)
“婉婷?婉婷?”
唐丽芬用胳膊推了推身边又在发呆的人儿,小声的叫着她,心里暗暗的替她担心起来。因为她的这位同桌太过透入的开小差,连上课问题点名她都没有听见,引得堂上年过四十尚未出嫁的国文课老师相当不满。
她们这位国文课老师新来没多久,看着挺漂亮,却是全校老师之中,要求最高,最多,也是最严格的,常常在批评学生的时候不留半分情面,总让学生下不来台,所以大家看见她是又怕又恨又无可奈何,只能偷偷的在背后叫这个脾气古怪、不苟言笑的老师起了个绰号“老巫婆”。眼下婉婷被“老巫婆”给盯上了,按照以往的经验看,“老巫婆”一定会故意给学生难堪的,这次婉婷想要全身而退就没那么容易了。
“嗯?什么?”
回过神来的韩婉婷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茫然的看着唐丽芬。唐丽芬朝她使了使眼色,朝着讲台上努努嘴,她顺着唐丽芬的示意抬眼望去,就见不但讲台上的“老巫婆”正瞪着她,就连全班的同学也都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看着她。看来,她是又一个撞在“老巫婆”枪口上的倒霉蛋了嘛。
“老巫婆”当然不会对公然在她课堂上走神到连叫三声名字都没有反应的学生客气,当即便给了韩婉婷下马威道: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家庭背景非富即贵,但是,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管你家的背景有多厉害,既然你是我的学生,在我的堂上听课,那么我就要求你必须像个学生的样子,做到认真听讲。其他无关紧要的事情,都不要在我的堂上做,否则就是对我上课付出劳动的不尊重,听明白了么?”
听见老师这样严厉的指责,韩婉婷自然不敢再怠慢,连忙乖乖的站了起来,躬身道歉:
“陈老师,对不起。”
也许是见学生的认错态度很端正,“老巫婆”的脸色也好看了一些,但似乎觉得还是要再给她一点教训,以作警醒。于是她翻了翻书本,抬头看着韩婉婷,平静道:
“我想,既然你能在我的课上走神走那么久,想必是我上的国文课的内容,你大都已经理解了,那么,请你向同学们解读一下李之仪的卜算子。”
“老巫婆”的话音刚落,所有人的视线都“刷”的一下子集中到了韩婉婷的身上,大家都用炯炯有神的眼光注视着她,似乎都想知道她该如何顺利过关。韩婉婷低下头,捧起书本,视线扫过那几句充满了古韵的诗词,轻轻地吟读了出来: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一词读罢,她略沉吟了片刻,然后抚着那些字眼,抬起头,认真的看着正灼灼地盯着的她的“老巫婆”,缓缓而道:
“这首词字面的意思,是一个女孩对着她思恋的远方爱人倾吐的爱语,是诺言,是期望,也是决心。这在我看来,它就好比是一个带着些凄美的爱情故事。
男孩爱着女孩,女孩也恋着男孩,可是,他们之间隔着一条长江,一条永远奔流不息的长江。他们相爱,却无法相守,女孩与男孩就这么隔江相望着,泪眼朦胧。于是,女孩就向上天祈祷,向上天发问,什么时候这条阻隔着他们的江水才能消失,什么时候长江将不再成为阻隔他们的天堑。她想要过去和男孩在一起。
可是,上天无法回答她,上天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所以,她恨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长江,希望它能一夜之间干涸,消失。可是,滔滔长江永无停歇之日,那就意味着自己的相思隔离之恨也永无销歇之时。恨之无已,正缘爱之深挚。
既然江水不竭,相思无已,现实的残酷摆放在男孩与女孩的眼前,那么,他们可以做的,就是自己去改变那个残酷的现实。他们要跨越现实,跨越这道天堑,不管长江是不是依然存在。尤其对女孩来说,只要男孩的心意坚定,能像她一样,死守住心底里的那份感情,能像她爱着他那样的恋着自己,那么,女孩就一定不负这份相思之意。
江头江尾的阻隔纵然不能飞越,而两相挚爱的心灵却一脉遥通。女孩与男孩的相思在那时就变为双方的期许,无已的别恨则便化为永恒的相爱与期待。如此这般,被长江阻隔着的男孩与女孩,心灵上便得到了永久的滋润与慰藉。
悠悠长江水,既是双方万里阻隔的天然障碍,又是一脉相通、遥寄情思的天然载体;既是悠悠相思、无穷别恨的触发物与象征,又是双方永恒相爱与期待的见证。长江妨碍了他们,其实也成就了他们,让男孩与女孩的爱情之花开得更胜,更艳。”
韩婉婷悠悠的说完,教室里安静的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所有人,包括“老巫婆”在内,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惊讶的看着她,好半天都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着这个说话的时候,浑身都散发出淡淡幽怨气息的女孩,越看越觉得她刚才解读的诗词生动至极,好像他们都跟随着她的嗓音,跟随着她语气的高低起伏,亲眼看到了那样一个优美的故事,一个男孩与女孩相恋的纯美爱情。
唐丽芬微微张大了嘴看着身边的韩婉婷,有些恍惚。因为她越来越觉得,其实婉婷并不是在解读李之仪的诗词,而是在用李之仪的诗词解读自己,解读她自己的感情世界。她刚才说话的时候,表情那样的迷朦,一字一句的,哪里是在说别人,分明就是在说她自己。
一个男孩与女孩的故事,一段被天堑所阻隔的恋情,她说的那样深有感触,仿佛亲身经历一般感同身受。如果不是亲历,谁又能说得出这样切身的体会呢?她的生活里,正在发生着同样的爱情故事么?她和谁?她爱着谁?会是林穆然么?
这时,“老巫婆”大约是从惊讶中回过了神,她轻轻地清了清喉咙,有些不自在的看着目光清明的韩婉婷,对她半贬半褒的说道:
“能够充分理解古代诗词的内涵是好,但是不要随便的加入自己的臆想成分,否则李之仪在九泉之下也会难安的。好了,坐下吧,今后上课记得要认真听讲,不要以为自己懂了就可以随意开小差,知道吗?”
“是,我知道了。”
韩婉婷点点头,静静地坐下,将自己的视线锁在了书本上,拿起笔,开始仔细的抄写起老师在黑板上的板书。她那样的静,浑身上下都被一股淡淡的少女忧伤所包围,微蹙着眉的眉眼,无不流转着一种风流,别样于同龄人的风流。唐丽芬楞楞地看着她,竟不自觉地看得傻了,原来一个女孩也是可以这样美的,美得让女人都看了目不转睛。
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呢?是爱情么?
下午放学后,韩婉婷婉言谢绝了同学们要一起去书店逛逛的邀请,独自一人挎着书包走出了校门。橘黄色的太阳此时斜斜地西挂在天边,阳光的余威依然热烈,空气闷热异常,连一丝风都没有,让人隐隐的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她深深地做了一个深呼吸,想要平复一下心中发闷的感觉。抬头看了看发黄的天色,她当下便决定要去一个地方。穿行在弯弯曲曲四通八达的弄堂里,走过几条大路,又穿过许多小巷,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便来到了那个她熟悉而感到亲切的地方。
她在那栋房子的大门前站定,轻轻地按下门铃。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应门。她又按了一次门铃,可是等了好久都没有听见里面有人出来。奇怪,难道家里没有人么?她狐疑着,走到窗根下,掂着脚尖朝里面张望。可是,房间里很暗,里面的情形看得不太真切,隐隐憧憧的。
她有些失望,靠在大门旁的立柱上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出现。眼看着天上的太阳已渐渐西斜,时间不早,她回身再看了一眼那扇没有人来开的大门,只能带着遗憾转身离开。她低着头走在幽静的小路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看起来格外孤寂。
她看着自己身前长长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很难过。这三个月来,家里发生了许多事情,让她觉得,自己大约是在一夕之间长大了,成熟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被父母宠爱着,永远住在象牙塔里,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纷扰、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了。
以前她的家庭里总是充满了欢笑,可是现在,却好象被永远散不去的愁云惨雾所笼罩。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笑声了,有时候,家里静得象墓地,常常一天到晚都碰不到父母,说不上几句话。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都相对无语。那种疏离与冷漠感,总会让她疯了似的想念过去的好时光。
父亲与母亲虽然没有象以前那样继续冷战,偶尔也有一些交谈,也会在一起参加各种聚会,所到之处,没有人能看出他们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他们伉俪依旧,默契十足,还是如以往那般惹人羡慕。但是,她知道,父母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样了。因为裂了的镜子,即便被小心的重新拼合起来,那还是一面已经有了裂纹的镜子。
想到那个静得象坟墓一样冷冰冰的家,想到她的父母,还有她自己的困惑人生,她怅然的长叹一声,落寞以对。她低着头走得很慢,一直想着心事,脚下还不时踢着小石子,所以,她并没有发现一个危险正在悄悄的向她袭来。
自从《淞沪停战协定》签定之后,沪上的日人数量与日俱增。仗着日本军事力量在沪上日益强大,而本地中国警察与军队却无权管辖日本人员,很多在日本本土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浪人,大约是将上海看成了他们自己家的后花园,纷纷跑到了上海,滋扰生事、仗势欺人,使上海民众对这些人深恶痛绝却又避如蛇蝎。
这是个正被酒精刺激的有些不能自已的日本浪人。他打着酒嗝的从小酒馆里出来,不免有些热血沸腾的想找些刺激,原本打算去四马路上逛逛,找个看着顺眼的女人就翻云覆雨一番,以解自己□□之渴。恰巧看见韩婉婷从自己眼前经过,她身上飘出的淡淡的乳香味,还有她那头乌黑发亮的秀发,秀丽的容貌与纤细的身材,无一不刺激着这个被酒精刺激的昏了头的男人。
他的眼睛里放出贪婪而邪恶的目光,象只垂涎欲滴的恶狗一般,闻着女孩身上的香味,一路悄悄地尾随着她。当看到她从人来人往的大路拐进了一条小巷子时,他顿时兴奋起来,象打了吗啡针。罪恶感在这个时候变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暗喜,雀跃,刺激着他的神经,鼓动着他的底气。又跟着她走了一会儿,眼见四周再无人经过,他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心中那股狂躁的饥渴感,如恶虎扑食般的将魔爪伸向了无辜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