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月:4(1 / 1)
今天的晚宴,是将军府上下人的团圆饭。因有些回家团圆去了,饭桌上也少了不少人。在这个等级森严,尊卑分明的社会里,主人和下人同台进膳的实属罕见。逢年过节的,将军府都会给每人发放礼品,除了安排仆人带薪回家过节,还为留守府里的仆人安排酒宴节目。在仆人心中,将军府就是他们的家。
我跟在将军身后,为他续杯,看着他和下人一一敬酒,问候每个人,说上一两话体心话,像是晚上的酒菜合不合口;谁家养的母猪产下十三胎;德叔,你腰痛这茴香黑豆猪腰汤多喝点诸如此类的琐碎事,都关怀到。虽然对我很差,对别人却是嘘寒问暖的,所以才有那多人死心塌地地跟随在他身边。
戏台上,正敲锣打鼓地上演《打金枝》,精彩纷呈,台下看众喝彩声一片。戏剧换场的间隙,台上抽奖猜谜,台上台下互动,一片喜气洋洋,齐乐融融。
看着这桃源般幸福的瞬间,如此清晰,让我不禁有刹那的恍惚。在这个幸福的时刻,他却不在。
我爬上【少昊阁】的阁顶,一屋坡满光,如粼粼的湖面。四下寻望,空无一人,我往上一边爬,一边寻望,终于在一处背光处找到他。檐脊高耸,遮去了月光,几近模糊了他的轮廓,不知背影竟有些落拓。此时此刻,他是一种孤独的存在。
似乎一早知道是我的,我靠着他身边坐下,他没抬头望我,依然仰着天上的满月。
“怎么和他们看戏?”许久后,他开口问道。
“演完了。”
他轻轻地哦了声,一时间又陷入了沉默。他呆呆地望着满月,眼里有种说不出的一片荒凉。
他今日有点不太一样,脸色有点怪。他不开口,我也不敢开口。我们肩并肩坐着,看着天上的明月。今夜,月是一年中最大的,也是最亮的,也是最圆的,雄浑醇厚,像长着了青幽幽蓝幽幽光毛的兔子深情地俯望众生。每一家每一户,在这个美丽的时刻,亲朋好友把酒对月,相聚一起。而我......一想到远在恶劣边塞受苦受难的姐,我忍不住悲从中来。
等待,是一种奢侈品,我没有资格等待。
我转头,鼓起勇气,准备张口时,一直沉默中的将军忽开口了,“小时候,记不清有多小,也是这个时候,娘为我穿上亲手缝制的新衣裳,一家人在庭院里赏月,爹把我高举过头,架在他脖子上跑来跑去逗我开心。”
在他身边这儿久,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提及自己我父母。这时,他瞳孔水润般亮着,柔和的,如暗夜里烛照的光,温暖的,包孕着追忆往事的眷恋情深。
他一定很爱他的爹娘!
“我没有一天不想他们,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虽然家里并没有什么钱,但我们很幸福!可是......”他眼里一痛,血丝爬着,望着他悲痛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似的隐隐发痛,我没有说话,下意识地伸手握着他的手,触手冰凉,我不由握紧了他的手。他一向是坚强到蛮横的人,从来不需要谁的安慰。不被打扰的倾诉,以及安静的聆听,我所能做的就是陪在他身边,静静地聆听他的倾诉。
再度开口时,他的声音带上哭腔,“我还是忘了,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没有面孔,连他们长什么样也不知道,笑起来是怎样的声音,即使他们就在面前,我也不会知道!”
他抑制不住地伏在我腿上,肩膀一抽一抽。我伸出手,欲安抚他,忽僵在了半空——不该这样的,但为什么我的手还是拍在了他的背上,轻轻地,小心地。——甚至还有一丝心疼。是因为他此刻的脆弱?还是一场雨也能让他卧病在床的虚弱?
静夜落声,一声一声,划过琉璃般的玲珑,轻柔,温暖,抚平了一湖的褶皱。
见他慢慢平复下来,我鼓起勇气,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将军,救救我姐!”
他蓦然抬起头,看着我,脸色有点怪,“你说什么?”
“将军,救救我姐!”我一心急于救姐,没有察觉到他眼里汹涌的怒,一厘一厘成红。“将军也是饱受那种失去至亲的切肤之痛,也能理解我和姐分离的痛楚,求将军救救我姐!”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一阵骨节声响,痛得我眉深深皱了起来。他一脸狂暴的脸映入眼帘,一双眼猩红,似发疯的野兽,“总是,这样!为什么?戴上它,只是迎合我!握我的手,只是有求于我.....甚至那些劝慰,痛惜,我曾一度以为这是真的!除了利用,在你眼里,除了利用,我在你眼里什么也不是吗?”
他的手抓得越来越大力,痛得眼眶里眼泪直打转,“我没有!”
“就不能真心一下?哪怕一下下也好!”
“我没有!”
“没有?”他冷哼一声,手一扭,听得一阵骨节破裂声,“你敢说你没有?”
“我真得没有!”我挣扎扳开,他的手却纹丝不动,我痛得直哭了起来,“我承认,戴青莹钗头凤是迎合你,可刚才这样难过,我只是想安慰你.......痛!”我痛声哀嚎起来,钻心的痛撕裂着我的神经,我再也受不了斯歇底里哭,“我真得没有!你毁了我的一切,把我囚禁在这里,心里流血,在你面前还要强颜欢笑,卑躬屈膝讨好你,这还不够吗?你还要我怎么样?”
他扯着我的手,逼近我,眼里神色一软,一刹,瞳孔骤缩,冰雾弥漫。“谁都可以,唯独她不可以!她不配!”
他手一放,我踉跄不稳,跌在屋顶上,禁不住失声痛哭。
他甩袖,转身,离去。夜,留不住他一身的月牙白。
一声碎裂声撕裂了死静的天空,是青瓦摔落地面的声音。
第二天傍晚儿时,一辆马车在将军府大门停在下,车帘打起,一只手伸了出来,虽然有点晦涩,仍如玉一般,纤手巧巧。车帘掀起的缝隙渐渐显露出伊人仙子般的面孔,和魔鬼般的身材。
我闷闷不乐地呆在游廊的亭上,看着衰败的日落。眼睛一转,忽然定住了,直直地盯着前方。远方,伊人莲步转挪,施施然而来。虽一身青衣钗裙,却如凌波仙子。
我愣愣地盯着她,直到失声叫起来。
“姐!”
事后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姐姐的到来,不过是场蓄谋已久的阴谋,满天弥漫了死尸腐烂的恶臭,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