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酒肉穿肠(1 / 1)
冰封湖面上清白的积雪依旧完好。蜿蜒长桥,寂寞水榭,缺月如勾。
他顺着僵硬的垂柳枝,看见了还是小不点儿的少爷,他骑在小厮的头上,在泼冬湖卖艺的小贩手上指手买了笼子里的人形夜莺:“这个,小爷要了!!”
小贩嚷嚷道:“哎呦,小爷,这可是小老儿的保命玩意儿!我让它唱个曲儿给您听听怎么着?这东西犟得很,非得挨着饿了才唱。不好养活!”
他越这样说,小少爷就越来劲儿,在小厮脖子上兴奋地只抖腿呲着奶白的牙,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亮闪闪的大眼睛里写着,稀奇!稀奇!
这样儿怎么还肯走。
“啐你老龟儿!给咱家少爷哭穷算你哭对了。”
“胡安!给他.......五十两银子!”小点儿少爷指挥道。
胡安是个将抽条儿的瘦弱少年,一手提起笼子,跌跌撞撞地将它弄得哼哼叫,小少爷不高兴了,啪嗒啪嗒地拍打胡安的头,“拿掉!”
甘维闭上眼睛,不安,发抖,就如同它初次离开那四四方方的笼子一般,贩子用棍子戳了它一下,两下,三下,它才东藏西躲地从笼子里爬出来。
后来小少爷给它盖了暖和的檀木房子,给他戴了结实的镶金项圈.......,小不点少爷从没有为哪个宠物这么用心去制备东西。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孩子怒声大骂,“庞彻!它是人!不是畜生!”
那两个孩子为它是人是畜生这事儿还狠狠地打了一架。小少爷长得实在,壮得跟牛犊子一样,将那弱不禁风的孩子像捉大鹅一样捏着脖子摁在地上,骑在他肚子上挥舞着小拳头,“赵括你个臭小子!敢管小爷的事儿!抡不死你!”
奇妙地是,那一架过后,它获得了站起来的特权,庞彻走哪儿都要它在后头颤微微地跟着,尽管这小不点儿少爷从来没听过这人形夜莺唱一首曲子给他听。
可那时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绕绕肠子和计较,一旦遇见那孩子,庞彻面子过不去了,非得命它跪着,趴着,时不时还抽上一两鞭子,那嚣张跋扈的表情在说。
看!这就是我的畜生!
那东西呆得很,因为怕疼,所以怕那孩子,避着洪水猛兽般见了他就躲就嗷嗷叫。
那孩子手足无措,脸色尴尬地被一帮同龄人哄笑,“赵括!哟哟!你那一身酸腐气,熏得这畜生都怕!躲远点,躲远点儿!”
赵括其实干净着,可是他......怎么说呢,他奶娘愁得头发都白了,三岁看大,书蟲一只,死去的夫人临行前千嘱咐万嘱咐,可别......可别学他亲爹,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小子比他亲爹更胜一筹,教赵大人看了就生气,赵大人一生气,这孩子脾气就更变得更温和谦恭,指望他杀敌报国做将军?没得想头!
有一天,这个没娘有一后爹的书蟲带着一篮子好吃的哄着它道:“作甚么怕我呢?少爷讨好你,下回别躲我。不吃啊?真不吃?那少爷给你取个名字,叫维甘如何?博士说,读书难,口诵心维,方能苦尽甘来。不喜欢?那甘维吧!这样读着顺耳多了,好!好!好名字!你说呢?”他兀自兴奋地说着。
它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在桌子上用茶水画出的比划,似懂非懂,听见少爷嚷嚷着地要跑进来了,马上点了点头。
后来这东西随着小少爷读书认字儿了,它头先写出一个字,就是苦尽甘来的“甘”,再下笔,奇了!果真是口诵心维的“维”。小少爷还在变声期,见人就扯着呱呱哑的嗓子吹嘘,我这东西神了,嘿!神了啊!!
“甘维”作为少爷的赏赐,果真成了它的名字。
庞老爷偏房里的姨娘们背地里捏着嗓子说,至于高兴成那样么,本来就是个人,又不是畜生,写个字儿稀奇得大吼大叫的!
她们听见少爷大喝“甘维!”的时候,又吐去嘴里的瓜子皮儿嬉笑:还起个名字,至于么,是个畜生样儿的,还真当人了。
褐色的瓜子皮粘着那些殷红的唇,瘆白的牙,噗噗地随着那些伤人的话被吐出来,全都刺到他身上,没一句像人该说的。
他只写了一遍,它居然记得,这太匪夷所思。那孩子再见这小东西,兴奋异常,张大眼睛望着它头顶三个挤在一起的旋,玩笑道:莫非你是传说中原家文如翻海武能无敌的后人不成?失敬失敬了!
那孩子死也想不到,这样的玩笑话会有成真的那天。
谁能有它这么好的福气,甘维埋着头,在这个寂静的寒冬夜里抽泣不止,鞋底和冻土黏在一起,这冷冰冰的牵连,就好像他和这座城——
有时候笨拙的身影在这城里的大街小巷上缩头缩脑地跟随着主人奔窜。
有时候少年卑躬屈膝往城里的茶楼酒肆一角站着,只待他唤一声:“甘维!过来!”
有时候他们气急败坏地吼“甘维!气倒那个老学究!爷把房里的书都给你看!挺起身子,大声呛他!”
也是在这城里,那孩子吞吞吐吐地说,给你个匣子,将来,把你最重要的东西放里头。
那些少年们,共同铸就了这样一个......矛盾的甘维。
骄傲,他有的。
自卑,还消说么。
甘维挪了挪冷冰冰的脚,说不出胸中那感觉,牵皮带肉,你将满腹经纶诗词歌赋搜刮一遍,就是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想来想去还是恨自己。
这城里发生的这么多事,甘维唯独没怎么将一个宝器行的掌柜放在心上,甚至他脑子里记得更多的是他家那个明眸善睐的蓝海儿,穿着湖绿裙子笑盈盈的站在宝器行贴着货架子的地方的姑娘。
这城里多少小姐掏尽心思要那掌柜多瞧上一眼,这城里多少公子哥儿想要的东西自他手花天价都讨不得。
现在那掌柜站在他身后,在他一回头就能看见的地方,可是他宁愿埋着头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哭一个死人,还用那种可怜兮兮抽搐的背影,让人看了揪心揪肺地疼。
他将一走过来,他惊得见了鬼一样,脚一滑就栽了下去,膝盖磕着厚厚的冰面砰砰响了两声。
梅掌柜脸色看起来的确吓人,这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他只能尽量放低声音问,“磕着了?”拽着他的手,几乎扯着将他拖起来,梅掌柜比他身量高多了,下巴要低下才能磕在他头顶上,甘维经过这一吓,魂儿还没收回,也注意不到他的手捏在他腰上。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双手缠着人家的时候,甘维羞得恨不得把冰刨个洞钻进去。
梅掌柜拍拍他的肩膀,“未用晚膳饿了吧?”
甘维那时候想,梅掌柜真好。
那天夜里去了京都最气派的蒙邵酒楼,梅掌柜点了两大桌的好菜,俱都是甘维在官舍里吃过的。
甘维吃得忘形,毕竟吃是不用要脑子的,酒肉穿肠过,他硬将一桌好菜当做断头饭用那种囫囵吞枣凶猛地吃法来吃,你也没法,梅掌柜也没法。
如果甘维稍微动动脑子,搅搅舌头,他就能吃出来,这些东西,俱都是梅掌柜曾经动手给他做的零零散散的菜色嘛。
一勺一羹,不假他人之手,也就这呆子能将一个大男人逼得不像男人。
酒足饭饱,甘维决定临死前找个人倾诉,可是一开口马上想起还欠了掌柜的一屁股债呢,如果叫他听出来你准备赖账了,那可就不妙,想了半日说了声:“掌柜的,保重。”
“保重。”掌柜也送了他一样的话,想摸他的头,手一抬起,甘维就着紧地往后退了两步,弓着身子:“告...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