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第二十六章 云海（四）（1 / 1）
她一身的伤痕历历在目，他冷峻的脸上透出微微的动容。然而此刻他不能对她嘘寒问暖，必须要狠下心逼她放弃修炼“异化术”，所以他依旧僵硬着语气，说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以为这样做很伟大么？不，你只会给身边的人制造麻烦，从来都是。”
米歇尔浑身一颤，只觉刚刚沸腾起来的血流一下子被冻住，心上寒意渗出，让她想哭。
“你别在那说风凉话！”雷蒙德突然怒道，“她为你受了多少苦难，你可以不在乎，但你没有权力践踏她的尊严！”
他看向几乎是在血泊中挺立的雷蒙德，目光闪出微微的叹息。他走到他身边，直视他，“既然不忍她受苦，为何不阻止她修炼‘异化术’，反而要与她一同犯险？”
“你当我没试过阻止？可是要我去熄灭一个女孩子燃烧着的爱情，我有什么能力？”雷蒙德一把揪起罗恩的衣襟，怒道，“她爱上你是她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你若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要在给她希望之后再一次次戳破。爱或是不爱，拜托你坦诚面对，把你的心情一五一十跟她说清楚，现在就去！”说着他用力推开罗恩，却因伤痛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
罗恩上前扶住他，他拭去嘴角继续涌出的鲜血，平定了语气，“你的能力让我叹服，别在这件事上让我看不起你……”因失血过多，他的脸色白得恐怖。
罗恩看在眼里，已然深深感受到他对米歇尔的关心。
仿佛卸下了所有担子，他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如今是时候功成身退了。转身，他把这边的世界让给他们，自己把带血的脚印伸进云雾另一边的世界，仿佛从此再无牵涉……
米歇尔望着他的背影，竟感到一丝莫名的不舍。就这样走了吗？要独自一人步入血雨腥风中去开天辟地了吗？为何她的心却被他的脚步牵绊，不自觉朝他离去的方向翘首？他们就要这样分别了么……
“哎呀，伤成这样还想往哪去！血都没止，当心晕死在半路上啊！喂——你回来嘛！”终于龇牙咧嘴地把屁股上的火苗拍灭了，那男孩子想着是自己把雷蒙德弄伤，心里过意不去，便一溜烟追了过去。
罗恩看着米歇尔惦念的神情，迟疑片刻，开口安慰道：“那孩子是‘云海’的守护神兽，灵龙‘潜渊’，我先前来这里取缥缈铃曾与他交手。有他照顾雷蒙德，不会有事。”
“原来灵龙是孩子的化身，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这么可爱的孩子，那么凶猛的巨兽……”
“潜渊遇水化龙后会变得暴躁，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初登神位，灵力有限，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罗恩淡淡解释道。
“遇水化龙……哪里有水？他没有碰过水啊？”米歇尔犹自觉得奇怪，忽而目光一定，望着罗恩，有些尴尬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不会是……他的眼泪吧？”
方才哭闹中的泪花飞溅，是潜渊唯一接触到的“水源”。米歇尔不由得苦笑，这场战斗以及负伤，岂非太过冤枉……
“不过还是感谢你的出现，帮我们解除了危局，罗恩……”她凑近他的身前。薄雾在两人眼前流动，轻而缓，仿佛不忍惊动他们凝定的目光。
“多少时日，我终于又将你等来……”她娓娓道来，声音有些颤抖，“等待的日子里，我只能通过别人的口得知你的消息。我不盼望那些人讲述得有多么惊心动魄，只盼望你能平安，让我还有机会追上你的脚步，同你并肩作战，成为你的帮手，而不是负累……现在土王已经死去，等我炼成了‘异化术’，我们就一起回到水国去好不好？把被土国奴役的族人解救出来，然后守着他们，一起过平静日子，就像从前在王宫中那样，无忧无虑……”回到从前，这是她一直以来最执着的心愿，然而现在说来，出口的一瞬，她竟莫名感到陌生起来……回到从前，真的可以回去吗？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她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烂漫，在童话王国里游走嬉戏的小公主了呀！
他认真地望着她，注视着她脸上的憧憬逐渐转向黯然，眼中蓦地浮出一丝苦涩，因为他也知道，从前的一切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
“罗恩，你怎么不说话？”她见他不回应，心里便急得没了主意，“或许你不喜欢我的想法，那也没关系，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让我留在你身边，我都答应啊！”
他摇摇头，比叹息还要无奈的语气，“你为何要把自己变得如此卑微，米歇尔……公主……”
“你不喜欢我这个样子，是吗？”心中一酸，可她还是不顾一切地倾吐而出，“可是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在你面前摆出公主的威严，那是因为，我爱你呀……我抛弃了所有光环，卑微到泥土里，就只因在你面前我不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公主，而不过是一个渴望被爱却得不到回应的普通女孩……与所有女孩子一样，这个时候她们不会再记得自己是谁，除了她们爱着的那个人，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睫毛低垂，泪水滑下两颊。没有一个女子天生情愿用卑微的乞求换得爱情，只是当她们坠入爱情的漩涡，那股引力会甩掉她们所有的伪装。
她的双肩因啜泣而微微颤抖，“你一定是不喜欢……不喜欢我这样……缠着你……”她望着他，终于决定坚强以对，挥手拂去脸上的泪痕，“我答应你不去打扰你的生活，不再出现在你的视线中，你就当我已经死了，或者根本不曾存在过，只求你……允许我在你身后，默默遥望……”
“不，我不允许！”罗恩幽深的双眸泛出苍白的光。
“为什么？为什么！”米歇尔双膝一软，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为什么连如此卑微的心愿都不肯施舍给我，罗恩……”
望着她绝望的泪眼，他心痛得窒息。不可以再这样伤害她，不能用冷酷的面具与她决绝，那样不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叫她越陷越深……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他终于出手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我不要你如此卑微，是因为那不值得。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屈尊纡贵，你在我心里……永远是美丽尊贵的公主。”
米歇尔惊呆了，这样柔软的话，她已经好久好久没从他口中听到过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颤抖的唇只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罗恩……罗恩……”
“求你，放过你自己……”他清俊的眉眼已然闪出少有的无助的光，“不要把生命白白消耗在痴守，那样，我将罪孽深重。”
米歇尔猛然惊醒，激动着抓紧了罗恩的双臂，“你骗不了我，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可为什么要疏远我？为什么不肯给我们机会？我已不再拥有公主的身份，你也不再是我的侍卫，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开心地生活？却一定要分离！”
事到如今，罗恩无法再隐瞒下去。一直以来不肯告诉米歇尔真相，是因为怕那种残酷会刺伤她稚嫩的心灵，而此刻，比起漫长一生的无望痴守，一时的痛也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吧……
“还记得我的母亲吗？”罗恩问道。
“斯黛芬妮王妃？”米歇尔很容易便想起了那位温婉美丽的女子。
从前在王宫里，她们是经常见面的。那是母后去世后，父王最宠爱的妃子，也是罗恩的母亲，又那样和蔼可亲，米歇尔非常喜欢她。
在丈夫死后才被水王接进宫来做了王妃，一个丧夫的寡妇能够得到如此恩宠，当时在王庭上下也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可是当人们见到她的美貌时，没有人再置一词。拥有那样脱俗的美丽，难怪国王会不顾她已为人妇的事实还执意纳她为妃。也是因为国王的恩宠，罗恩这个孩子才被恩准随王妃一起入住王宫，后被指派给米歇尔做了贴身侍卫。
“可你一定不知道，我的母亲如何能够嫁给你的父王。”罗恩凝起眉，冷峻的寒意漫上了脸庞的棱角。
米歇尔望着他，心跳越来越剧烈。
“为了得到我的母亲，你的父王下令暗杀了我的父亲。水沙国最优秀的术理师，就那样莫名其妙死在自己的工作室。”仿佛已经痛成麻木，罗恩此刻反倒漠然，如同讲述一个不相关的路人，“国王的侦查员负责调查出结果，对外宣布是积劳成疾的猝死，可我却看到他嘴角流出的黑色液体，分明是被人下了毒。于是，我带着父亲留下的手稿去寻找炼成‘异化术’的神迹，一方面要完成他未竟的心愿，一方面要拥有足够的实力手刃凶手。直到土塘国入侵水沙国的那天，凯文才将谜底告诉给我，他将你父王押来与我对质，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
“不会的！父王不会做那种事！”米歇尔惊骇地摇着头，一步步后退，双腿一软便瘫倒在地。
罗恩俯身撑住心力交瘁的女子，却被她无力地推开，她垂下睫毛簌簌落泪，“你骗我……不是真的……你骗我……”
雾气随着太阳的西斜愈发浓重……她终于明白了他的冷漠，不是不爱，而是不能。如果她还是当初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一定认为只要两人相爱就能在一起，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可她不再是。
她不可以再逼他，一厢情愿拉着他双宿双栖，却不顾他是否能够承受。因为只有爱情是不够的！有些死结用爱情的力量也打不开，就像这父仇。
爱，要纯洁得不含一粒杂质。
尽管人已逝，仇已结，然而心中的阴影却一辈子也无法根除。如何能够抛开一切地相爱，而不被如芒在背的仇恨刺伤？如何能够……
当岁月褪去华裳，当冰雪尘封了世界，当天边的流霞依约出现，而终散去！
云中的你我，也将，相忘天涯——
如同轻烟散入薄雾，无声无息，无牵，无挂。
……
缓缓扬起脸庞，微显红肿的泪眼忍不住看向他，哪怕是最后一眼。
他半跪在她身边，仿佛依旧是个随时候命的侍卫，等待公主的传唤。只是如今的公主已然虚弱得站不起身，就那样瘫坐着，扑入了他的怀抱。
垂头看她，他的眼里有难得的柔软与深藏的悲戚。真相叫她难以承受，他有多了解那样一种投诉无门的心痛，正如他每次看到她，想到她，都会痛不欲生。时至今日依旧不能解脱，只因他还深爱着她，永也不能把她忘记……
然而他终于没有能够将她抱紧，只任她在怀中用哭泣做最后的倾诉。他将不能与她相守，便不可再给她牵绊，不配霸占她的灵魂随他漂泊。
他的公主，他的天使，他永生永世的最爱。
他不要她再痛苦。
他要她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