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第 41 章（1 / 1）
“田藤开门。”
她的声音空空荡荡的。
“田藤。”
她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在凌晨一点，有点瘆人。
凌晨三点钟，任青靠着墙打开发件箱看着自己发给田藤的五条短信：
1:19 am: 田藤对不起.
1:37am: 你开门让我看看。
1:52am: 对不起，因为两件事都堆在同一天。
2:40am: 我还在外面。
3:20am: 我还在外面。
任青蹲得腿麻，她扶着墙站起来，在他家门口和电梯口之间走来走去。她咳嗽了几声，有点疲惫地望向前方。灯火明亮的走廊外面是黑压压的夜色，没有星光，也没有那夜海边黑里裹着的无垠深蓝。她用几声粗喘压制住一寸一寸往上翻腾的恼恨和悔意。
她不知道他伤得有多重，但是他爸爸妈妈带着药专门赶来，他爸爸直接让看看骨头断没断，肯定比她能想象出来的状况还要糟糕。
她捏着酸痛的大腿把额头抵在门上，耳朵悄悄竖起来，但是门后面依然安静得就像是没有人住一样。她有点鼻酸，轻轻道：“你开门啊。”
门应声而开。
任青没有准备地张大眼睛看着立在门里的青年。青年眼里没有一丝波澜。他睡衣覆盖不到的地方全部是伤……有些是颜色很重的淤青，有些直接见血。她仿佛看到那个老人的拐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愤怒的弧度，挟带锋利的破空声，劈头盖脸地落在他身上……落在这个最初在超市大立镜里面无表情围观她偷窃的大男生身上。
“怎、怎么……”
田藤一声不吭地扶着墙往回走，任青亦步亦趋跟着，她伸手想抓住他的胳膊，但是他很不耐烦地避开。
她干干巴巴道：“我不是故意那样说的。”
田藤回头看了看她，清清冷冷的眼神，一如一切都未开始的最初。他一步一步挪回卧室，左踝剧痛，但是仅有的两颗止疼片他从老宅回来的时候就吃掉了。后背有不舒服的濡湿感觉，似乎是伤口裂开了。他恼怒地趴在床上，甩手把枕头丢到门后。要不是她赖在门口一直不走，他就不用下床走这一段路！
任青蹲下来拾起枕头轻轻放在床尾。她低声再次道歉，继而径直走进浴室端来一盆热水。田藤额头上汗津津的，疼到骨子里，也恼恨到骨子里，但是当任青跪在床上轻轻翻动他的身体时，他闭着眼没有反抗，一声想象中很有气势的“不用你管”也哽在喉咙里。
任青替他解开睡衣，睡裤也卷到膝盖以上，渐渐露出的年轻皮肤遍布狰狞的棍棒伤。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再把他翻回去看他的后背，他的后背伤得更重，肩胛骨的地方甚至正在渗血。
任青短促地喘了口气。
她以前因为懦弱因为没有实际意义的自尊因为不愿意偷东西也挨过任朵兰不少回打，但是最严重的一次也不过是被踢到茶几下面磕破了嘴角，跟眼前的阵仗相比，任朵兰简直是在挠痒痒。
她颤抖着轻轻替他清理背上的伤口。
任朵兰跟田藤都说过她很懦弱，她嘴上没有反驳，但是心里总是悄悄辩解那不是懦弱那是务实。她没有能依靠的，一着不慎，要搭上她跟任朵兰两个人的平静生活……结果他承担了全部。
田藤，你能原谅我么？她想问，却问不出口，因为问题听来非常恬不知耻。她开始能理解最初那些日子任朵兰让命运逼到犄角旮旯里时对她的恼恨。病情确诊半年后任朵兰开始走路不稳，动作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医生让指鼻子，任朵兰却常常指到嘴巴上，而她却只是蹲在附近哭，不停地哭。她一直都是个窝窝囊囊的东西！
任青把田藤翻回来，替他盖上凉被。她轻轻拉出他的脚踝，把冰袋敷上去，田藤下意识地缩了缩，片刻，缓缓睁开眼睛，面无表情望着她。
任青把头埋在胸前。
“我去……我去把汤倒出来。你爸说你没吃饭回来的。”
田藤在她要爬下床时叫住她。
“你回去吧。”
“那，一会儿你睡着我就回去。”
田藤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一双带湿的凤眼清清亮亮的。
“你大概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下午说的我们就到这里，是认真的。跟你在一起我有点累了。”
任青愣愣地看着他。在他说出“我有点累了”后她发呆的那段时间她后来一直以为是一刻钟那么长，其实只有短短二十秒。任青的眼睛有点酸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她要很用力才能压下去。她迟钝地“哦”一声，举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回头抱歉地鞠躬。
“田藤，下午你的话是认真的，我的不是。跟你结婚我的确是有点顾虑，因为这些年我都是一个人过的，厨房的垃圾洗衣篮里的脏衣服一丢就是一个礼拜，沙发底下常常能扫出遥控器或是半拉发霉的馒头，二手小冰箱里有上个月月底买的打焉的蔬菜……非常邋遢，非常得过且过，也不清楚能不能好好经营我和你两个人的生活。跟人情没有关系。你妈妈想要一个健康的孩子，直言不讳地跟我说了，我有点伤自尊，但是我想也许他们能接受试管婴儿。那，还有什么误会？啊，心计，我没有用心计，我看到你跟赵妍抱在一起真的有点懵了。至于我去相亲，那是因为我既窝囊又没有能力，所以一向是挑最好走最容易到达的路。啊，这么说来，即便不论学历背景，我也没有资格跟你这样的人交往。你有能力有魄力有意志力，而我不过是个软弱市侩的小人物……让你很失望，我自己也很失望。”
任青一字一句地说完，去客厅把大骨汤端到他床前，再替他倒一杯温水，把消炎药和退烧贴都搁到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最后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往外走。
田藤横臂划过左耳的钻石耳钉遮住眼睛，没有改变心意开口留她。
任青替他带上门再悄无声息地在他家门前坐下。大约是个阴天，都差不多要五点钟了，但是走廊外面依旧是一团漆黑。从他家楼下走到小区外面要花二十分钟，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刻，她是没有那个胆量的。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听着时间一寸一寸往前挪，很慢，很磨人。
任青清晨打着哆嗦回到家。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她不幸地起了低烧，从早到晚晕晕乎乎地，打不起精神，也吃不下东西，这种时候如果不看体温表上的37.4°，那就妥妥是失恋症状。但是疗养院的工作是不能耽误的，任青提前套上冬装，裹得跟个企鹅一样蹲在一大堆仪器中间用小刷子细致地清洗。
“要再提醒一下行政，以后不能随便给你这里的钥匙。”
任青惊讶地回头，看到门口面带微笑的居然是年轻的周院长，她没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反而紧张道：“我干活儿很仔细的。”
“我的意思是，任青，你不需要做额外的工作，你的工作范围就是1615-1618四个病房……你这样总抢别人的工作，我不好管理啊。”
任青赶紧把清洁用具收起来，非常抱歉道：“我没有想到这里……因为院长您一再给予特殊照顾，我很希望能够回报您。其他的我也做不来。”
周院长俯身替她提起清洁桶。
“任青是个老实孩子，你数学老师的原话。”
任青大窘：“我很久没去看他了。”
周院长微笑叮嘱：“你再去看他什么东西都不要带。他个固执的老头儿，你大包小包地去，他觉得你跟他不亲近，你两手空空纯去蹭饭，他反而要乐坏了。当初他执意要把你塞进来，我挺埋怨的。你什么基础都没有，而且你姐，老实说，不符合我们疗养院收治病患的标准。但是后来我想，我老叔不是那种没谱的人，肯定有他的道理。”
任青回头锁上门，跟着周院长慢慢走在长廊上，清洁用具在路过消毒室时顺便放回去。
“任青，你跟上回带来给你姐庆生的青年……”
任青低着头一根一根脱掉指套，轻声道：“因为我很差劲，让他很火大，所以，结束了。”
周院长顿了顿，没有问具体细节。他带着任青来到长廊尽头的多媒体会议室，带着轻微的歉意道：“因为原靖远是信得过的朋友，所以他想跟你谈谈，就直接带你过来了。”
任青瞬间头晕得厉害。
在这种低烧的状态里，她什么都应付不了。刚刚一路走来，她一直在思考要说点什么来不露骨地恭维一下年轻的院长，他给了她很多特列，即便有数学老师的情面在，她也必须要有所表示。但是，她什么都想不出来。甚至周院长跟她提起数学老师的六十大寿，主动表示星期五下班可以载她一起过去，她恍恍惚惚地停顿了五六秒钟才忙不迭地感谢。
脑袋是麻木的，敲一敲感觉不到疼痛，眼前也是一团湿答答的雾气。
“是……要谈什么？”
周院长替她推开门，温和道：“这个他没有跟我说明。他是我一个信得过的却没有深交的朋友。”
原靖远正在翻看无聊的医学杂志，大门打开，他从容抬眼，朝缓缓走来的任青点了下头，那眼神那动作都是上位者的自信与倨傲。
任青不安地打了个招呼，停在长桌对面的位置。这是个能容纳两百来人的大会议室，并不经常用到，而任青这个高中毕业的小护工更是没有资格用到，所以她只是拘谨地站着，看着一尘不染的桌椅和……虽然正坐着，却正用居高临下的目光观察她的原先生。
“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原靖远慢慢收回目光。
“有一份工作，薪水比这里高出百分之五十，五险一金，可以帮你就近在市区租房子，租金不用你承担，你愿不愿意跳槽？”
任青打了个寒战默默把衣领竖起来，她抑制着咳嗽，低头思索了两分钟，轻声问：“我高中毕业，在这里工作六年只学到最基础的病房护理知识，不懂电脑，英语也很差劲，为什么您愿意给我这样一份工作？”她顿了顿，瞪大有点湿润的眼睛看着他，“您住院的时候替我说话，我一直很感激……原先生，您看起来不像是那种……特别无聊的人。”
原靖远的眼睛瞬间变得深而墨黑。
“我有能力，你有需要，你照顾过我，我回头帮个忙，而已。”
“我没有需要。我刚刚还清二十万的借款，薪水四千，元月份再涨五百，住的房子虽然破，虽然几乎在城郊，但是是我姐用我爸的赔偿金一次性买的。我不需要您的帮助，而且，原先生，我也没有相应的东西还您。”
“任青。”
“您可以像那天帮我那样，叫我任小姐。或者，护工是没有名字的，您直接喂一声就行。”
任青低头咳嗽着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