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 34 章(1 / 1)
田藤牵着任青走进午后寂静的胡同里。任青依稀记得高三那年她带着他第一次走进这条胡同。因为她清楚白日里的胡同地面不平整,墙体很脏,纠结了一会儿,故作自然地抓着他的胳膊引着他往里走。在她家门前,她问他愿不愿意进去坐坐。他说好。她想起了空荡荡的小冰箱,不好意思地跟他说家里只剩下榨菜配饭了。他说没关系。
田藤在走到胡同中间的某个位置时脚步顿了顿,他低头看了看任青,低头在她嘴角轻轻一咬。他那时是在这里把她推到的。他记得她的眼神:迷惑、惊讶、慌乱、不知所措……
任青不好意思地左顾右盼,“你有接到恐怖电话吗?”
“没有。”
两个人缓缓走出胡同。
隔壁的院门吱纽一声打开,近四年未见的欢欢踩着细细的高跟鞋嘎嘣嘎嘣走出来。太阳很大,她不耐烦地用手掌扇风,语气很冲地对后面走出来的男人抱怨:“跟你说夜里来夜里来你偏不听,这么热,我妆都花了,你看看我的裙子,汗津津的贴在大腿上,跟个劣质的路边摊货一样。你早说要来看房,我穿个要扔的牛仔裤出门。”
后者回头看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不紧不慢道:“小姐,我不清楚你这脾气谁惯的,但是我的时间比你的宝贵。一条香奈儿裙子而已,折在房价里,我下周一起转给你。”
任青的嘴巴抿紧,再慢慢往下拉。
“欢欢。”任青盯着眼前打扮时尚的女人。
田藤愣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欢欢似乎很惊讶任青这个时候居然没在上班。她的眼神和表情都有一些瑟缩,但是很快武装的密不透风。
她主动走过来,很自然地打着招呼。
“任青,你在家呀,来过两回都没遇见你。”
任青却没有给出相应的客气。她直接道:“阿姨在哪儿?”
“找谁?”
“阿姨。你把阿姨带去哪里了?”
“您真幽默。我带着我妈去哪里要跟你报备吗?”
任青悄悄握拳,声音很直很平:“我没有打算让你还钱。我不要了。我只是问问你她在哪里。”
欢欢笑得很夸张:“你不要了?你真大方。但是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你有借条吗?有我的手印或者签名吗?”
田藤意识到任青要动手时欢欢的笑容已经在清脆的耳光声里凝固了。
“你开车把人撞死,自己一声不吭跑得远远儿的,让要债的把她逼得没法出门,你是不是人?!你化这么漂亮的妆披着烧钱的香奈儿,你知不知道她从墙外丢给我的钱都是五块十块的?!你装什么装?”
欢欢片刻的呆愣后立刻就扑过来了。任青笑得有点轻蔑。她早就不是商场里那个一边打架一边发抖的大女生了。更何况欢欢穿着高跟鞋,一脚踹趴下要爬起来都费劲儿。
田藤跟看房的男人同时拦在了中间。
“你这是什么毛病啊?”田藤瞪着任青,表情微恼。
“我是等你打完再签合同?”
依旧是僻静的小院儿。田藤长腿折着坐在石阶上,任青坐在矮一阶的位置,顺着他揉她脑袋的力道慢慢把下巴搁在他膝盖上。
“你是不是不高兴?”她问。
“……总有比打架更好的解决办法。”田藤低头盯着她的眼睛。
任青歪着脑袋看着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槐树,轻道:“没有别的办法啊。我除了一个人一天天大海捞针地找她们,没有别的办法啊。”她顿了顿,接着道,“以前要上学要打工两头跑,阿姨那么大岁数在我不在的时候把我姐抱来抱去的,给她擦澡,给她换衣服,时间充裕的话,再给我做顿饭……我特别不懂事,有时候打工回来看到阿姨还在,就故意跟她东拉西扯,让她教我做菜,拖着她不让她回家。欢欢跑来我家指着我的鼻子叫:任青你再跟我抢我妈试试。”
田藤抬起手掌盖住她的眼睛。他有点心疼,但是不愿意她看出来。
“……啊,算了,反正欢欢能把话儿带到就行。”
田藤似乎又看到片刻前任青追在欢欢身后大声说:你告诉阿姨,我已经把卡上的钱补齐了,不要让她再丢钱进来。告诉她回来看看我。
“喂,你爸爸是怎么叫你的?”
任青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小青青。”
“青青。”
任青眼神一颤,后脊梁骨麻酥酥的。
“进、进屋吧,有点热。”
田藤仰起脑袋看着吹过槐花的夏日清风,不经意笑道:“刚刚好啊……”
立秋以后,夜里的温度渐渐降下来了,但是白天却愈加燥热。本市连续五天最高温度在35摄氏度以上。
田藤站在市中心图书馆门口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小学生吵架。刚刚小升初的田静拉着黑色的小拉箱大步跑过图书馆大厅。
“跑慢点儿。”
田藤的嘱咐很明显心不在焉。因为前面的小男生太逗了。一个说:你是不是皮痒买不起皮炎平啊?另一个吊儿郎当地回:怎么着?你想给我挠挠?
“哥哥!”田静挥动着手臂。
田藤看着小姑娘经久不变的黑人辫子头轻轻啧一声。
没有人会跟小孩子谈论亲人之间的是非。所以田静印象里田藤只是去国外留学,留学回来因为工作需要直接住在外面。至于田藤为什么节假日也不回家吃饭,只需敷衍一句工作太忙,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尤其是田静这种大大咧咧个性的,是不会往别处想的。
“哥哥,你怎么不去家里接我?”
田藤替她拎着小拉箱牵着她走下台阶。
“因为不想绕路。”他漫不经心道。
任青盯着小护士手机屏幕里哈勃望远镜的拍摄图片一直看。图片不如夏夜真实的星空漂亮,但是她看的目不转睛,因为田藤家客房的床头就有一幅类似油画的“草莓之夜”。田藤轻描淡写地说那是处于银河系边缘距离地球20000光年的恒星光环。
“……壁纸真漂亮。”
“天文学家叫它‘草莓之夜’,据说是两千光年前的恒星。”
“两万光年。”任青轻声纠正。
“咦,你知道?”
“……我同学研究这个。”任青有点不好意思。
任朵兰睁开眼睛轻轻咳嗽一声。
“姐。”任青把手机还给小护士笑眯眯上前。
任朵兰像是没看见她,她长久看着窗外,半响,问:“院儿,里,槐花,是,不是,都,落了?”
任青轻声回:“姐,我们院儿里是洋槐,五月底就落了。”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道,“A区有国槐,八月的花期,姐,你想不想去看看?”
任朵兰没有出声。这就是想去的意思了。
任青高兴道:“那我下午下班推你过去。”
任朵兰终于看了她一眼。她其实知道任青前一段时间住院,但是任青不提,她就当禾户长没来找过她。她当然知道任青不容易,她当然知道,她也知道在黑暗里抱着脑袋哭泣的绝望,也知道把天色从漆黑瞪到在鱼肚白的麻痹,但是她帮不到替代不了。即便任青愿意开口,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是用过来人的身份不痛不痒地告诉她:路都是蹚出来的。
任青起码有十年没有特别注意过农历七月十七具体是周几,所以周六当她睡醒瞥见窗外似乎已经来了很久的田藤后稍微有点吃惊。田藤正坐在石阶上发呆,侧脸是电影明星整不出来的精致,却让人望而却步。
任青敲敲窗。
田藤闻声回头,眼里渐渐有了温暖的情绪,嘴角也一寸一寸勾起。他没有起身,只是从任青看不到的位置抓出一束包装得很漂亮的百合花。任青霎时从脖子红到耳根。
任青印象里,所谓过生日就是买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再做一大桌好菜;爸爸给自己倒着小酒慢慢啜饮,不厌其烦地提起刚刚长牙的任青头发软软黄黄的,像是旧同事老黄家没有满月的那窝小猫;平民校花朵朵扎着很有味道的蓬松发辫,隔空丢给她一个黑底百花的双肩背包……
“你在想什么?”田藤看着很明显跑神的任青。
“没有,没想什么。”
“走吧,把安全带系上。韩铮刚刚打电话,去接个人就过去。”
“接谁?我们认识吗?”
田藤顿了顿,道:“赵妍。”
韩铮无语地看着赵妍一遍一遍地打开门出来,再进去,出来,再进去。赵妍身高一米七四,比任青高出半头,却跟她一样只有四十八公斤,她骨架大,且□□,能驾驭几乎所有风格的衣服。
“我友情提醒你一下,有任青在,田藤连眼角的余光都看不到你。”
“滚蛋。”
韩铮啧了一声,靠在门上。
“就那件黄裙子。”
“这件?”赵妍拎起刚刚丢到床上的白色长裙用挑剔的目光翻来覆去地看,“太素了吧?只有一朵小雏菊……”
韩铮道:“那你这换来换去的,是给自己看的?”
赵妍抓着裙子愣愣地,半夏的阳光点在她丰润的唇上,让人心动。但是她是落寞的,“……反正他也不会看我。”
“你做好了心里准备的。”
“是啊,我也习惯了。”
“累么?”
“累。”
“我以前问过田藤同样的问题,他的回复跟你的不同。他在纽约那段时间的生活你是知道的,很低调的一个人,却去走T台……你从来不管有没有给他带来困扰,你跟所有人示威,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被你画圈儿占住了。但是他在给出全部去美国之前,甚至都没跟任青见面。”
“你想说什么?”
“你要赢的不是任青,是他。而他比你强大,你赢不了。”
赵妍愣了愣,抚额干巴巴笑道:“追他和追不上他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任青站在坞渡酒店的海景房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落地窗外一波一波来袭的海浪。她以前在电视里看过大海,蔚蓝的天空,金色的沙滩,波光粼粼的水平面……真实的海却没有那么文艺,波澜壮阔的,海浪从远处一层一层压过来,势如破竹,到近处,以玉石俱焚的力道拍碎在礁石上。海天相接处有几只海鸥。田藤说那是海鸥,任青是不认识的。
“你都看半个小时了。”田藤打开一罐啤酒喝着走过来。
任青回头看着他,笑眯眯地,“我以前没来过海边。”
田藤来到她跟前,很自然地俯身在她嘴角轻轻一吻。他把她转回去,两只胳膊懒洋洋地压在她肩膀上,啤酒罐伸在她眼前。任青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两只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直线。
田藤的指甲拾掇得短短的干干净净的,但是细看不够圆润。任青握着指甲刀在桌面上划拉半天终于小声问他能不能借一下手。
韩铮推门进来时,任青正用指甲刀上的小锉刀在帮田藤打磨指甲。田藤把手搭在任青膝盖上。任青的动作很慢,却像是在做数学题一样认真,田藤盯着任青的后脑勺,眼里有慵懒的笑意。韩铮有点后悔没有带单反相机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