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 30 章（1 / 1）
1617病房丢了一部水果手机。病人的老婆坚称任青最后一个离开病房有重大作案嫌疑，辅助理由是任青蓝大褂兜儿里的手机是最起码四年前的款。任青茫茫然站在1617门口，忘了开口为自己辩护。眼前喷着口水一张一合的嘴巴渐渐模糊，时光倏地回到七年前，她抓着甲鱼浑身冰冷地站在冰箱前，刺耳的铃声叮铃铃叮铃铃……是她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
禾户长笑出鱼尾纹替她解释：“李女士，麻烦您再仔细找找。一定仔细找找。我跟任青共事六年，她绝不是那种人。”
因为任青表情恍惚，李女士愈加坚信自己的判断。她推搡着任青走出病房，大声道：“叫你们院长来！我不相信你！她是你手下的你肯定包庇她！什么破疗养院！呸！贼窝！”
禾户长从李女士肥胖的屁股后面挤出来，把任青推开，依旧好声气儿道：“李女士，事情没弄清楚，您这么说是不是不合适。”
李女士点着禾户长的胸口，叫嚷道：“哪里不合适？！啊？哪里？我的手机是不是在你们院里丢的？！她是不是你们院里的人？！”
禾户长的笑容渐渐退散，他问：“那如果你的手机是落在车里了呢？”
李女士的侄女帮腔道：“不可能！我姑姑陪我姑父去做检查之前在病房打过两个电话！”
禾户长目光转向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问：“那您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是我们的人拿的？1617号病房从早到晚探病的人一波一波，也许……”
李女士瞬间炸毛：“你是什么意思？！你什么态度？！我老公工作做得深入人心，大家关心他的身体状况来看看怎么了？你想影射什么？”
A区是疗养院级别最高的院区。十二层以上的病房按照五星级饭店的房间布置，生活设施齐全，收费非常昂贵。住在这里的都不是市井小民。李女士的声音火气十足，任青以为会有很多人奔出来指指点点义愤填膺同仇敌忾，结果走廊里只是响起几声迟缓的开门声，没有叽叽喳喳的评论，没有不堪入耳的辱骂，零零落落的几个人靠在门上聊胜于无地看着眼前不怎么精彩的闹剧。
任青最后看到原先生推开门走出来，一脸被打扰的不悦。他带着平光眼镜，显然刚刚正用笔记本电脑工作。他的听力恢复了七成，再做两次声频共振就能出院了。
任青移开目光，看着李女士，道：“我没拿你的手机。”
李女士根本不信。她老公刚住进来她就听说病房负责的护工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而且因为跟所有男性病患关系良好，即便专业护理知识惨不忍睹也总是能拿到个人奖。一个是用了四年的老旧诺基亚，一个是最新款水果手机，这种素质的人在四下无人的病房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显而易见。
任青目光平直掠过一双双轻蔑的眼睛。
“真不是我。”
李女士瞪着她：“把你储物柜的钥匙交出来，我要检查你的个人物品！”
任青慢慢从口袋里拽出自己的钥匙扣，很慢的动作，慢得就像药铺里颤颤巍巍为病人配药的老中医。
李女士拽过钥匙扣塞进侄女手里让她跟着疗养院的两位行政人员一起去把任青的东西带过来。她叮嘱她的侄女务必保证把任青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带过来，亲眼盯着，不要给她的同事包庇小偷的机会。
禾户长脸色铁青：“李女士你没有权利……”
任青摇摇头，低声道：“禾户长，我也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偷……”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间多云，可是任青早上起床推开窗看见地面是湿的，而雨还在下。她撑着单位发的雨伞一步一步走出胡同，似乎踩在田藤当时离开的脚印上。她的心脏雀跃过，她知道。
任青眨了眨眼，看到窗玻璃上原本饱满的雨水渐渐蒸发到只剩一点湿意。她突然很想知道田藤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正站在G大的实验室里，周围有很昂贵的天文望远镜，有一排电脑跑着乱码一样的程序，有一个墙面大小的显示屏，上面闪烁着红色或绿色的坐标点……
任青的储物柜里只有一个包包。行政人员直接把包递到任青手里。李女士正要抗议，却被高学历侄女的一个眼神制止。他们目前没有确切的证据，最好不要亲自去翻看任青的包包。
任青最后看看李女士，一言不发地倒出所有的东西，纸巾、磨毛了棱角的钱包、各种□□收据、单独存放的身份证、硬币、唇膏、中性笔、便利贴......
破旧的包包终于再也倒不出东西。
走廊里安静得像是非节假日的烈士陵园。
大风吹走乌云，窗玻璃上那点湿意也渐渐要留不住。
任青抓着瘪下去的大包包孤独地站着。渐长的头发一点点遮住眉眼。错不在她，但是两边脸颊却火辣辣的疼。
原先生低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滚到自己脚边的一元硬币，是个旧版的硬币，1992年的，那是他在上小学的年纪。
李女士呆呆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物品，片刻前咄咄逼人的气焰噗地一声熄灭。怎么可能不是她？她的衣服鞋子都是地摊货，老旧的手机在旧货市场上最多卖十块，她殷勤地伺候着1617的病人和病人家属，甚至在午休时间替她出去买丝袜……她要真是不图什么，跟别的护工一样不管病人是不是正在打点滴准点下班走人，何必如此巴结他们？
“跟任小姐道歉。”
从隔壁病房缓缓走来的年轻男人眼睛很黑很冷。
李女士瞪着他，色厉内荏道：“疗养院占地两千坪，谁知道她藏哪里了？！”
原先生看都不看她，只微微一点头，吩咐跟在后面的助理：“小郑，打给西城分局局长，我要查一查1617住的是个什么人物。”
李女士猜不出他是做什么的，只是他的气势那么足，她就落了下风。病房里有重重的咳嗽声，那是警告的意思。她丢下一句语焉不详的“对不住”，匆匆掩门。
禾户长不知道能安慰什么。任青用惨烈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这件事我会跟院长解释清楚。李女士欠你一个正式的道歉，她老公在政府部门工作，她跑不了……你休息两天吧。”
空荡荡的走廊转瞬只剩下任青、原先生和他的助理。任青蹲下去一点一点收拢自己的物品。十数个硬币散落一地，她四下看看，灰心地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半响，听到原先生很难得地主动要求她带他去做声频共振。任青麻木地抬眼，看到他的助理打着电话讲着她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转身离开。
雨后的空气湿乎乎凉乎乎的，沁人心脾。花草树木在雨水的润泽下生机勃勃，似乎再靠近一寸，就能听到细微的生长拔节的声音。任青跟在原先生后面走在草坪上，风有点大，但是刚好能够吹走颊上的灼痛。
“谢谢您。”
原先生没有礼尚往来地回复“不客气”。他想了想，缓缓道：“其实，在这里之前，我见过你两次。”
“……两次？”
原先生回头看她一眼，没有提醒她七成的听力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完全没有交流障碍。
“国贸商场那次你大概没有印象，但是在天颜音乐广场，你让一个女生推了一把，踩到我了。”
任青停下来看着檐下嘎嘎叫着飞出去的老乌鸦，片刻，恍然大悟：“啊，是赵妍推我的。”她顿了顿，“但是，您怎么会注意到我？”
天色灰蒙蒙的，有微弱的雷声。原先生向着远处的白色建筑走去，大约两分钟后，任青听到他偏冷的回复：“因为你像我的一个老师。”
任朵兰坐在轮椅上默默看着前面眉目相仿的人，须臾，饱满的泪珠掉出来砸到鞋面上。她有点惊讶地眨眨眼，啊，原来最没用的泪腺居然还在。
“回、去吧。”
“姐，都怪我嘴快，禾户长很护短的……啊，我的意思是，本来也跟任青无关。”小护士的解释戛然而止，她蹲在地上有点手生地替任朵兰擦泪，“姐……您怎么了？”
小护士伺候任朵兰足足两个年头，从最初实习到如今转正。任朵兰哪怕清醒后面对自己的病危通知书都没有落下过一滴眼泪。她瘦得只剩一层皮险险挂在骨上，眼窝深陷，颧骨突出。但在小护士眼里眼前的病人依旧是任青手机照片里那个肤白貌美的校花。
“回吧，不，过，去了。”
“好。”
G大新建成的高能天体物理开放实验室，一个大学生摸样的青年紧紧盯着屏幕墙上千变万化的红蓝黄色射线。在他身后有整整齐齐四十台电脑，有的电脑前坐着值守的研究员，有的电脑前只有一杯早已冷掉的咖啡。青年戴着简单时尚的耳钻，嘴唇不时地微微阖动，像是碰到了麻烦的样子。韩铮的目光在一张张让人眼花缭乱的涡旋状星系图上掠过，最后粘在斜面落地窗前大气磅礴的天体望远镜上。他啧啧有声地奔过去，刚要伸手，青年沉思中拨冗提醒道：“碰坏了你一天写一百首歌都赔不起。”
韩铮倏地缩手。
“这么护犊子……这是哈勃望远镜？”
青年嘲讽地撇撇嘴，懒得替他普及世界上仅有的哈勃望远镜目前正在太空服役。他摘掉平光眼镜，扳扳脖子，不屑道：“哈勃望远镜的话你看一眼我都要收费。要摸直接剁手。”
韩铮伸出成年后越发修长的手指，大义凛然道：“来，从掌根剁，齐刷刷的，我要看到血花四溅。”
实验室响起参差不齐的笑声。
夜里两个久未见面的年轻男人坐在灯火阑珊处啃鸭脖喝啤酒。整座城市的灯光和浮华都在脚下。夜风吹走了白天的燥热，也吹淡了星光。
韩铮问：“我听说你要带课？”
“是。”
韩铮吐出骨头，用“我就知道”的语气道：“我打赌G大看上的是你的外表。高招时把你的海报往官网一贴，女生乌泱乌泱的。”
“赌什么？”
韩铮低头瞅了瞅，捏起一截鸭脖，恨恨道：“就赌它。”
田藤倏地抢走，在肉厚的地方下嘴。
“长得好的做点贡献是应该的。”
韩铮一言不发。十秒钟后，田藤灌着啤酒爆粗口：我擦，你个变态居然混进一根变态辣！
夜渐渐深了。韩铮把脑袋埋进精巧的滴水吊篮里，废话越来越少。田藤盘腿坐在凉台上漫不经心地摆弄啤酒罐。
“你跟任青，你怎么想的？”韩铮蹬掉室内拖鞋，偷偷踩着田藤的抱枕。
田藤背靠着栏杆，想了想，道：“她跟我说话有时候甚至紧张到结巴，在我面前一举一动都要考虑很久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解决。”
韩铮撑着下巴沉思良久诚恳道：“也许你们，嗯，有一天，从文艺片堕落到成人片……大家坦诚相见……啊，是促膝长谈促膝促膝……”
韩铮四肢着地，半响，“呸”地吐出抱枕里钻出来的鸭绒。
田藤淡然收回长腿。
“喂，”韩铮翻身悠闲地踢踢田藤的大腿，“我明天去约任青吃饭。”
“你随意。”
“然后逛街、看电影。”
“……我把你丢下去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