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 23 章(1 / 1)
任青原本打算就在疗养院附近租间房子,也方便她即使休息日也能就近照顾任朵兰。但是打听到西城同样的面积高出一点五倍的房价以后,她彻底打消了搬家的念头。她就像田藤以前预言的那样,依旧没有走出她长大的胡同,只是那间阴暗逼仄的胶片冲洗室在任朵兰住到疗养院以后终于重新变回储藏室。
“盘子我待会儿刷,你不用管的。”
任青把沙发靠背摇下去,小小的三人沙发立刻就变成一张小床。她从柜子里翻出备用被褥,再给枕芯套上干净的枕套。
“浴室里有干净的毛巾,你去洗澡吧,呃,带上刚刚从超市里买来的……个人用品。”
因为美国机场操作人员的失误,田藤的行李没有跟着人一起回国。
田藤默默看着茶几上洗得发白的环保购物袋,很自然地问道:“我想在拿到补办的身份证之前一直住在这里,你会介意么?”
“啊其实……不、不介意。”
她其实下午就想提醒田藤,国内的酒店查得不严,他完全可以借用她的身份证去酒店开个房间。她家实在太简陋了,厨房浴室都只有不到两平米,廉价的热水器更是三天两头坏掉,唯一能住人的卧室常年飘散着淡淡的苦药味……但是她怕一开口,他会以为她不欢迎。
任青埋头继续铺床单,却忽然听到他似乎介怀很久的道歉:“把你推倒……对不起。”
任青困惑地“啊”一声,神情倏地恍惚,似乎瞬间回到那年雨后清晨的胡同里。
他眼神严厉而冰冷,不断地问:你为什么不去考试。他伸手一推,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眼神微动,但却没有伸手扶她。她未出口的道歉,让他一声没有感情的“滚”堵在喉咙里。她看到他大步走出胡同,走到川流不息的龙兰大道上,走出她贫瘠的生活……
任青狼狈地翻开《基础护理学》挡住半张红脸,结巴道:“没、没关系。那么久的事情,你不用特地道歉。”
任青家的浴室甚至不足田藤房间内置浴室的四分之一,没有浴缸,黑色的淋浴头安装在天花板上,拧开就是哗啦啦的冷水。田藤仔细研究了一下,把热水器底下的阀门往加热的方向拨了拨。浴室后墙上有一扇半开的小窗户,以前应该是用来装排气扇的,田藤一八二的高度恰好能看到窗外影影绰绰的槐树。
田藤套着超市四十八块的廉价睡衣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任青正趴在餐桌上忘我地默记《基础护理学》,田藤听到零零碎碎的词句,很像高中大课间总是萦绕在他耳边的嗡嗡嗡,嗡嗡嗡……所有的文科科目她用的一律是小学生都会嫌弃的死记硬背的方法。
任青听到脚步声紧张地仰起脑袋,却看到田藤左耳上的钻石耳扣在室内柔和的灯光下微微带着星芒。
田藤在她好奇的视线里有点尴尬地碰了碰耳垂,平声道:“韩铮给的圣诞礼物。打赌输了,就戴上了。”
任青“哦”一声,手足无措地停顿了一下,干巴巴道:“厨房的小冰箱里有苹果,电热水壶里有温开水,我姐建议我参加五月份的护士资格考,我得回屋去背书。”
然而一直到半夜十一点,任青都没有半点睡意。她似乎不敢相信,曾经严肃得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怯怯不敢上前的大男生,如今居然跟她睡在同一个房子里。
夜风从客厅半开的窗户里吹过来,田藤闭着眼睛,深埋经年的前尘往事一簇一簇起火,借着微凉的春风,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
翻过去,是大立镜里她张惶的眼神。
翻过去,是大雨里她背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大女生一点一点往前走。
翻过去,是她怒红的双眼,她个头小小的,挥着拖把抽人的力气却很大。
翻过去,是他其实没有什么印象的风雪夜,他只记得她肩窝里很淡的香味。
翻过去,是她在漆黑的胡同里不敢声张的哭泣。
翻过去,是她极力镇定地坐在那里,眼神却是极致的惶恐和绝望。
翻过去,是她披着不合身的旧衣服抓着盛满垃圾的簸箕埋头走得很慢。
……
任青睡醒听到客厅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有那么一霎那,她以为在客厅和小厨房之间走来走去的是正在替她做早饭的任朵兰,而她要赶紧爬起来洗漱吃饭,不然会赶不上学校的升旗仪式。
任青听到最后的关门声,终于起床,客厅里空荡荡的,餐桌上有田藤从胡同口买来的早饭和一张语气硬邦邦的便利贴。
“我带走了备用钥匙,你出门不用管我。”
虽然是周末,任青依旧搭乘公交车去了西城疗养院。周一到周五,她是这里领薪水的小护工,周末,她是病人家属。
任朵兰正在病房睡觉,任青用手背量了量她颈侧的体温,替她倒出一杯开水凉着,开始了一个上午的忙碌。因为周院长的特殊照顾,任朵兰近两年的住院费几乎砍去百分之七十。任青感激之余,只有用更卖力的劳动来报答。西区的疗养院虽然只有不到七年的历史,却是本市最具影响力的,其中贵宾区A区的国内外高精尖医疗设备齐全到几乎能比拼国家级的正规医院,C区的收费标准是三个区最低的,但是基本的医疗复健设备也是应有尽有。任青带着医疗器械专用的清洁用具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直到手机铃声提示十一点四十五分的午饭时间。
任青回来的时候,小护士正在替任朵兰升起病床,移动桌面上摆着小半碗煮成糊糊的小米粥和两碟绞得稀烂的易消化蔬菜。任青困惑地抓抓脸,倏地想起落在厨房的保温杯。
昨天因为田藤,她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脑袋里全是浆糊,所幸半夜想起来要去开火熬汤,然而早上却又因为便利贴上熟悉的字迹,头脑昏沉地出门差点坐上反方向的公交车。
任朵兰不满地瞪着任青:“你,以后,不愿意,来,就……我不,稀罕。”
小护士把移动餐桌推到任朵兰前面,回身小声跟任青说:“姐姐生气了,任青你赶紧哄哄吧。”
任青目送小护士关门出去,诚恳地跟任朵兰道歉。她以前常常会不服气,会跟任朵兰争辩——大家都有疏忽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或者故意犯错,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缠不休咄咄逼人?我都说了对不起了,那你要我怎么样?任朵兰,你总是这么霸道不讲理——但是任朵兰住进疗养院不再跟她朝夕相处以后,她开始格外珍惜她们相处的时间,也格外能容忍任朵兰各种不善的言辞。她的亲人有且仅有眼前这一个。她们相互扶持着走过这么多年。她们有大把大把的共同回忆。她是姐姐,她是她的妹妹。
任朵兰终于平息以后,任青耐心地一勺一勺给她喂饭。因为粥里菜里都没有盐分,任朵兰吃得很是艰辛。
“姐,你说我能考到执业护士资格证么?”
任朵兰眼皮微微一抬,哧道:“你那个,浆糊,脑袋。”
任青推着任朵兰去草坪上晒太阳,经过308室时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任青脚步顿了顿,想起原先住在308室因车祸截肢的小女孩安安。安安出院的时候差不多已经适应了假肢,能在拐杖的支撑下走出二三十米,然而谁都没想到,就在那年的除夕夜,安安跳楼自杀了。她妈妈抑郁了一年,跟着在来年的除夕夜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任朵兰不用回头也知道任青在想什么,她事不关己道:“管,闲事。”
任青把任朵兰推到树下,替她盖上毯子,再把轮椅椅背往下调了调,便于她午后犯困的时候可以睡得舒服一些。
初夏正午的太阳其实是热的,但是因为有树荫,有清风习习,所以反而是非常舒适好眠的。
任朵兰打着哈欠无精打采道:“你,回家,去。有,黑眼圈。明天,不要,来。”
任青“嗯”一声,如果明天田藤一整天都不出门的话,那她就也留在家里吧。她的厨艺其实很不错,但是昨天晚上因为实在太匆忙,只能给他做出一份很简单的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蛋炒饭。
任青下午五点回到家,田藤正在浴室洗澡。浴室门口有一个黑色的打开的行李箱,最上面是一个用彩纸简单包装的礼物盒子。她默默看了看,转身回到自己的卧室。
任青翻出最大号的环保购物袋走出卧室的时候,田藤恰好走出浴室,只着一条低腰牛仔裤,光着脚。任青瞪着田藤牛仔裤以上利落性感的裸背曲线,一张脸红的几乎要沁出血。她斟酌半天,结巴道:“对、对不起。”
田藤却似乎根本不介意,他的黑发有点乱,但是因为面目长得好,这乱发反而衍生出一种矜贵的味道。
他蹲下来整理自己的行李箱,漫不经心地问:“你要出去?”
“我想去超市买菜,那,你想吃什么?”
田藤把礼物盒子丢过来,道:“在肯尼迪机场买的,你打开看看不喜欢就丢掉……给我五分钟,我跟你一起去超市。”他顿了顿,补充道,“要去超市看看才知道想吃什么。”
任青点点头,背对着田藤小心翼翼地拆开礼物。
田藤翻出黑色T恤,倏地想起什么,微闭了闭眼,念了一句“Shit”。
盒子里装的是一个手工制作的薄荷绿陶制茶杯,任青翻过来看到茶杯底部是田藤的亲笔签名,很显然,肯尼迪机场是买不到的。
任青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这种伴随着紧张的喜悦似曾相识:
有个管不住嘴巴的想请你吃烧烤。
我在胡同里,出来一下。
你明天来上课么?
要不要去楼上看看?
……
田藤若无其事地合上行李箱,催促任青赶紧出门,显出过硬的心理素质。
是个上下两层的中型超市,开在龙兰大道上,走过去要二十分钟。渐渐红透的夕阳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空气微凉。任青和田藤投在地上一前一后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飘渺。
龙兰大道依旧川流不息,一辆白色卡宴越过两人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