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1 / 1)
长在城市边缘的百年老树在苟延残喘最后几个春秋后,终于寿终正寝。午后工人伐树的时候,任青站在大太阳底下愣愣看着,往年盛夏时节她和王阿姨总是坐在大石头上乘着树荫一起择菜。
王阿姨跟欢欢在三年前的秋天搬走了。是趁着夜色搬的家,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任青去了欢欢的学校,但是欢欢早一步办了退学手续,三流学校的毕业证书她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任青找不到人,心里空落落的。她们那么多年捉襟见肘的日子,如果没有王阿姨善良地给予援手,只会更加艰难……她本来也一直希望能够有机会报答王阿姨,任朵兰也是这么交待她的。
十五万,也不算是天文数字,如果任朵兰病情稳定不需要额外的医疗费用,最多六七年也就攒够了。
疗养院的病房里,中年病患放下报纸笑眯眯地看着忙忙碌碌的小护工。
“天越来越热了任青,你要不要去切个西瓜解解渴?”
“休息室里有温开水的,谢谢李先生。”任青埋头认真擦拭窗台,淡蓝色的护工服,干净利落的短发。
“我听说你姐也在这家疗养院?所以你来这里工作?”
“嗯,她在C区。”
午睡后李先生似乎很有精神,他盘腿坐在床上,继续问道:“西城疗养院不托关系是进不来的,你也是托了关系?”
任青想到往事,终于露出笑意:“是啊,是我数学老师介绍我来的。”
任青没有想到疗养院年轻的周院长既是平康医院张医生的同学,也是数学老师的侄子。张医生帮忙她减免接近一半的疗养费用,数学老师则直接把她这个没有上过卫校的人塞进来做了个小护工。数学老师当初上门的时候,任青以为他是要说服自己复读,一脸防备,但是老师根本就没提那些不现实的事情,他直接问任青愿不愿意自学简单的护理知识,去她姐姐所住的疗养院工作。
门外走廊里莫名传来几声讥诮:
“我就说嘛,怎么月月都是她拿个人奖……啧,味儿真够大的,难怪来这里的男病人都找她护理。”
“行了,赶紧走吧。”
“喂,你扯我干什么?我提名带姓了吗?总是有那些不检点的,看见男人就迈不动腿儿,整天挂着个脸,也就勾搭勾搭……”
李先生蓦地拉下脸。
任青往外看了看,是副主任的小姨子刘舒舒,跟她一样,也是托关系进来的。她做的是病房工作,刘舒舒是做财务。
“你说谁呢?”任青走到门口。
“你管我说谁呢?你应得这么快你心虚?”
任青回头看了看,男人片刻前请她吃西瓜跟她攀谈的好心情显然已经荡然无存,他挥了挥手,她便抓着抹布带上门走出去。
任青直接走向刘舒舒,她冷着脸道:“你再说一遍!谁迈不动腿儿?!谁勾搭人?!你管不管得住你的嘴?管不住我就给你缝上!”
刘舒舒是个窝里横,也就嘴皮子利索,眼看任青一步一步走过来,立刻就焉了。她是知道任青的,两年前有病患家属上门闹事,打伤了一个女医生,砸了院里不少医疗器材,最后是弱不禁风的任青在警察到来之前给按下的。
跟刘舒舒走在一起的护士立刻拦住任青。
“她就一张利嘴,任青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后面那人一直在看你,是来找你的吗?”
任青瞪了刘舒舒一眼,没有心理准备地回头。
那站在中庭草坪上面带微笑的青年,是六年未见的田藤。
任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啊”,嘴巴慢慢张开……
田藤的轮廓比之高中时期更加立体分明,一双眼睛依旧那么漂亮,平铺直叙地看过来的时候让人不由想躲藏。任青眼眶迟钝地湿热,然而毕竟这里是充满人间烟火色的疗养院,不是绿草茵茵的校园,不是她家门前漆黑的胡同,不是烟花绽放的天颜音乐广场。他不是同桌男生,她也不是来去匆匆的兼职女生。
火锅咕嘟咕嘟冒泡,肥牛青菜全部摆到桌面上,碗筷全部用开水烫过,任青依旧是一副回不了神的模样。经年未见,曾经像教练一样严肃的大男生竟已长成英俊挺拔的男人。
她依旧记得她离开学校的那一天那太阳真是毒辣,从教室到校门口那条路怎么走都走不到头儿……
“你不吃辣?”
“吃的。”
“那快点吃,肉要煮烂了。”
“……好。”
任青拿起筷子,干巴巴地挑了两根青菜。
他走后第二个月,她带着二十万块的银行卡上门退还。他爸爸一个人在家,态度不算好也不算差。她简单说明来意,他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足有五分钟,然后淡声道,钱是田藤给的,他没有资格替他收回。
“……我头两年除夕夜常常去你家附近走动,但是你一直没有回来,你爸妈坚持不收。第三年,我把钱用了。王阿姨女儿开车肇事,需要赔偿死者家属二十万,我划给她十五万……我的月薪是四千,这些年全部都存在你的那张卡里。我、我会尽快……”
田藤起身拿起外套。
任青连忙跟着站起来,他的表情非常严厉,她惶惶不知所措。店里循环播着范玮琪的《那些花儿》,她的眼眶慢慢湿润。
“对不起。”
田藤冷冷看着她。
“对不起,田藤,我其实也是想谢谢你的。我……只是紧张。”
“紧张?”
任青点点头,哽咽道:“我不是因为暂时不能还钱,真的,我、我是因为……习惯性紧张。”
田藤掩面,重新坐下。
两个人从火锅城人声鼎沸吃到门可罗雀。任青虽然当着田藤稍微收敛了一些,但是一大早起床忙碌,实在是饿。田藤原本没有什么胃口,但是眼见任青一直盯着他的筷子,他不动,她的速度就会跟着慢下来,只好一边忍耐地喝水,一边在红彤彤的锅子里挑拣着能入口的食物。
最后是任青结的账,因为田藤的钱包不见了。
田藤坐在夏日公园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细碎的石子:“里面应该有不超过两千块现金,有身份证,三张银行卡,几张收据……”
前面草坪方向传来孩子的笑声,两个人不约而同看过去……是和和乐乐的三代人,爷爷奶奶坐在草坪上低声争论着什么,年轻的男人带着三四岁模样的双生子在草坪上摔跤,在四月份仍旧需要添加一件外套的天气里,父子三个竟然玩得满头大汗。
田藤伸了个懒腰,道:“我再坐会儿,你有事就走,我会再去找你。哦,你的电话号码留给我。”
“137XXXXXXXX……”
半个小时后,后街钟凌秧家刚上幼儿园大班的小儿子会到她家蹭饭。
“走吧。”
任青走到公园门口回头,看到田藤依旧坐在林荫道的长椅上,动也不动,没有风,黑色衬衫服服帖帖的,头发仿佛一根一根地打理过,简单却精致,他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就是一尊精美的雕像。
简陋的小餐桌上有两盘刚出锅的家常小炒和一锅美味的青菜豆腐汤,任青摘掉围裙,把小朋友抱到高高的椅子上。
“要喝汤吗?”
小朋友倍感心酸地看着锅里绿油油的青菜,小脑袋轻轻摇了摇,低头专注地啃着白米饭。
任青抬了抬眼皮,夹了一筷子青菜丢进小朋友碗里。小朋友动作一顿,慢慢瞪大了眼睛。
任青摸出手机摇了摇,轻声哄道:“小宝,我们共同努力把青菜干掉,然后我教你玩儿切水果好不好?”
小朋友几番犹豫,终于点点头,露出笑靥。
六点钟,钟凌秧敲门带走了小宝。任青刚关上门就接到韩铮打来的国际长途。韩铮是那些人里唯一一个跟她保持联络的。他们在毕业后的这些年里一起吃过几顿饭,有时候是她请,有时候是韩铮请。两个人相处的状态总是那么自然,自然到她从来不会因为看到他或者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想起高中那些不愉快。
“你那里是半夜吧?”任青看着窗外渐渐叫地平线吞没的夕阳。
“差十分不到五点……开场白打住,我困得要命,你知不知道田藤住哪个酒店?好多人在找他……喂,我不是故意压你头发的……”
哐——任青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
“你说什么?”
“……给我田藤酒店的电话号码。呲,疼。”
任青赶到夏日公园的时候,天光渐渐有些模糊。她沿着林荫路一步步向前走,看到两个小时前跟她说要再坐会儿的年轻男人两个小时后依旧独自坐在路尽头的长椅上。春末夏初的傍晚会稍微有些凉,他却并不在意,只是慵懒地看着不远处戴着耳机跑步的高中生,一模一样的校服,相去甚远的个性,天天见面的花样年华……
任青脚步有些迟疑。韩铮跟她说田藤六年没再踏进家门。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他这样性格寡淡的人即便露宿街头也坚持不肯退让。
她慢慢挪到他跟前,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他微微敛目,神情自然地说:“我其实暂时没有地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