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1 / 1)
那个三十年一遇降雨量最丰沛的夏天最终还是过去了。田藤果然没有说谎,他在六月底离境,从此杳无音讯。任青常常能梦到一场从来没有过的送别:他拿着机票站在机场大厅轻描淡写地跟家人道别,她大步跑出胡同,跑过凌乱的小街,跑在川流不息龙兰大道上。出租车一辆一辆呼啸而过,好像知道她口袋里没有钱,都不停下,她大声抽泣,路的尽头,橘黄的太阳渐渐沉没…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哪天走的,非亲非故的,她更不可能跟他的父母朋友一起相送,她充其量……不过是他看不过去不得不帮忙的同学。
任青拎着在家里做好的饭菜走进西城疗养院。春天的太阳毛茸茸的,大爷们坐在墙根儿底下下象棋,三不五时因为悔棋起哄争吵。302室和315室往日里最不对盘的中年妇女在护士的牵线下终于有了坐在一起织围巾的默契。308室住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一直嚷嚷着脚疼,离很远都能听到她的哭声,但是她膝盖以下的部分因为车祸早在两个月前就没了......
任青跟熟悉的病人打着招呼,终于在后院草坪上找到任朵兰。任朵兰正在打盹儿。暖春丰沛的阳光洒在渐渐冒出新芽的树枝上,洒在绿油油的草皮上,洒在带着草木香的风里,也公平地洒在任朵兰起了干皮的嘴唇上。
“姐。”任青小小声地。
任朵兰没有动静。
“姐,再不吃饭凉了,我给你煮了冬瓜排骨汤。”
任朵兰不耐烦地睁开眼睛。难得的一个大晴天,隔壁308室的小女孩从早上六点就开始哭闹,她让护士推来草坪,碰见一对口口声声过来探望老人的情侣目中无人地深吻,情侣走了以后,422室的赵一方转着轮椅过来,兴致勃勃地要跟她讨论电视剧情,终于把赵一方熬走以后,她刚刚闭上眼睛任青就到了。
依旧穿着她的旧衣服,虽然洗的干净,但是这样老旧的款式早就没有人要买了。夜市地摊上二十块钱一件的衣服都要比它精神。
“你,能不能,收拾,收拾,自己?”
“啊?”任青抓抓脸。她收拾的其实挺干净的,头发是从早市买菜回来以后洗的,脚上的板鞋是昨天刚刷的。
任朵兰低头去看保温杯,冬瓜很少,有肉,剁成小块小块的,煮的很烂。任青蹲在地上,把保温杯里的汤汁慢慢倒进杯盖里,她用手背探了探温度,嗯,刚好可以入口。任朵兰微微低头,就着任青的手慢慢喝汤。任青的厨艺越来越老道了,逢年过节王阿姨家如果有贵客,譬如欢欢的男朋友,都会喊任青过去帮忙煲一锅汤。王阿姨对欢欢大二就交男朋友颇有微词,但是人家主动上门,不能给脸色,更不能赶出去,只得好好招待着。
“手上,怎么弄的?”
任青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创可贴,不在意道:“早上在菜市场跟一个小偷推搡了几下,破了点皮。”
“菜市场,没有人,管?”
“有啊,管理员很快就过来带走她了,片儿警帮我拾菜呢。”
任朵兰点点头。春风、暖阳、青青草坪让她午后想睡个回笼觉。任青坐在她脚边的草地上,因为早晨起得早,也是昏昏欲睡的,但是大约一个人在家太寂寞,虽然没有交谈,也不愿意走。
任朵兰坐在草地上揪着鞋带发呆的时间是美国东部时间的二十一点。田藤独自驾车行驶在“全美最孤独的公路”——50号公路上。50号公路全长853英里,广阔无垠的旷野里笔直的一条路,望过去看不到尽头,似乎直通天际。沿途经过寥寥几个老城镇,几个废弃的采矿营地,几个破落的加油站,旷野里偶尔掠过几只郊狼。田藤曾经在印第安人的部落停留过一个礼拜,学习奇怪的印第安语,顺便经历了一场土著婚礼,也漫不经心地浏览了Grims Point考古遗址有八千年历史的岩画、由快马递送员发现的奥斯汀矿城以及曾经盛极一时的历史小镇尤瑞卡。
田藤到达伊莱的时候终于开机,来电提示音和短信提示音一直响到半个小时以后。他趁着这段时间洗了个澡要了一份水果沙拉,结果因为侍者端来的水果沙拉里有芒果,他抓着米黄色的干发毛巾表情微愣。因为某个女生对芒果过敏,他有差不多三年没碰过这种黄橙橙的水果了。
室友詹姆士的未接来电有四个,短信十条,问他是否赶得及回去交期末报告。韩铮的未接来电两个,短信一条,跟他说那个女生一切都好,在西城疗养院做事,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女生付的账单。赵妍没有短信,只有四十余个电话。其余的电话短信全部来自两三个陌生号码,田藤习以为常地忽略。总有些美国女生特别向往神秘的东方文化以及文化的载体,田藤少言寡语不回应的态度有时能成功浇熄女生的热情,有时反而激起女生的斗志。
田藤捧着带有芒果的水果沙拉坐在床上,把单反相机里的照片全部导入电脑,50号公路上的寂寞和精彩便全部展开。他一张一张看着,思绪却并不全在照片上面。他想起两年前他坐在机场大厅的一角,听完韩铮的叙述,缓缓捂着眼睛,说:我没法再见她了,我对她做了不好的事情。
他把她推倒,让她滚。他自以为是地说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他到现在都记得她坐在地上一脸茫然地看着他,簸箕里沾着雨水的落叶洒出来弄湿她半条裤腿。
赵妍的电话在他打算重新关机的时候响起来,他推开果盘,长指在屏幕上轻轻一划,接通来电。
“田藤,让你保持开机真的是很过分的要求吗?很过分吗?你一走就是两个礼拜,50号公路荒无人烟,我要求跟你保持联络确保你平安,超出了你的接受范围?你知不知道我要去华盛顿参加混科知识竞赛因为挂念着你脑子里一团糟……OK,I promise, I understand your English. 5 mins more, ok? Still 10 mins left before taking off(我听得懂英文,我保证五分钟内结束通话好么?距离起飞时间还有十分钟吧)……田藤你在听吗?”
“我在听。”田藤拉开一罐啤酒。
赵妍偏头默默看着机舱外黑的一点也不纯粹的夜色,眼眶莫名湿润,她无奈地问:“……你在哪里?”
“伊莱。”
“我知道你烦,我也烦,我这人真没意思,你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只想跟你做朋友吧?”
“……”
“哈!要不是多少还要点脸,我真想脱光了钻你被窝里,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就能无动于衷。大概真到那种份上……我就能死心了。”
田藤盯着见底的易拉罐,淡声道:“赵妍,那么多人比我好,你没必要这样。”
“是啊,那么多人比你好,他们替我弄论文,费尽心机地打听我的喜好,开车两个小时去唐人街给我买并不地道的中餐……”
但是他们都不是你。
赵妍避开想跟她交谈的友人,垂着眼睑掩住眼底的湿红,道:“我要挂电话了,要起飞了……我会再联系你的。”
田藤丢开手机推开斜窗目不转睛地看着伊莱美丽的夜空。满天繁星密密麻麻镶嵌在漆黑的夜幕上,极品宝石般璀璨夺目,夜风呼啸而过,仿佛也吹乱悠远的星空,田藤看见星河微微荡漾。他垂下眼眸,想起昔年天颜广场她手捧爆米花的烟花夜。
清晨四点,任青准时清醒。盛夏的夜晚,即便开着窗睡,也仍是热,电扇转出来的风似乎路过打开的热气腾腾的电饭煲,让人只是晕眩,丝毫没有凉意。任青关掉电扇,跑去小小的浴室冲了个五分钟战斗式的凉水澡。
小院里的三轮车上团着几个麻袋,是王阿姨装蔬菜用的。麻袋下面有一台电子秤,一个计算器,一叠塑料袋和几十根塑料绳,都是卖菜的标准配备。塑料绳是用来捆塑料袋装不下的蔬菜,譬如葱、芹菜。
四点十五分,任青系着围兜儿打着呵欠走出来。
四点四十五分,任青踩着三轮车到达苏潭果蔬批发市场。载满蔬菜水果的大货车正在卸货,一箱箱,一袋袋,一捆捆……她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踮着脚尖焦急地张望着,害怕王阿姨指定的菜品让前面的人抢光。负责称重的大叔用手机播放着《最炫民族风》解乏,任青在第五次听到“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的时候终于横过去一眼,但是大叔过于陶醉,没有看到她的不满。
从批发市场出来,任青踩着三轮车马不停蹄地赶往早市。早市六点半开市,她很快来到王阿姨长租的摊位,麻利地把菜码上去。再过二十分钟后,王阿姨拄着拐杖慢慢走过来。
“实在是不好意思,青青,这两个月一直麻烦你替我去上菜。疗养院的工作本来就累,好不容易熬到周末你也没能睡上好觉。”
任青赶紧道:“阿姨我能帮到您我很高兴,再说我也不觉得累。”
王阿姨坐到任青搬来的小板凳上,叹道:“我那个懒闺女真是没法跟你比。她要是能有你一半吃苦耐劳让我减寿十年我都愿意……行了,你赶紧回去吧,今天也要去给你姐送饭吗?疗养院的伙食不是说也很不错?”
“是很不错,相关部门都有补助的,但是她会吃得很少……反正我在家也没什么事儿做……那我就走了,阿姨,你有事就打我电话。”
盛夏时节,即便刚下过雨也还是热。厨房的小冰箱里有昨天晚上剩下来的鸡汤,任青打着热感冒的喷嚏,在鸡汤里下了几根面条没有胃口地硬塞下去,然后去原来任朵兰的房间休息。因为午后实在太热了,她没有选择地打开空调,把温度调到比较省电的26度。
任青刚刚睡下,窗外传来女人隐约的哭声,不是嚎啕大哭,很压抑的,似乎不愿意让人听见。
任青蓦地睁开眼。是王阿姨。
任青匆匆打开门,看见王阿姨就坐在她的三轮车下,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有六十多岁的皱纹,眼窝很深,眼泪铺满眼眶,再磕磕绊绊地滑下来……任青立刻就红了眼眶。
欢欢开着朋友的车撞死了人,朋友有连带责任,赔偿两万,欢欢赔偿二十万。
“阿姨真不愿意跟你开这个口,青青,阿姨知道你挣钱不容易,……我就是来问问,你能不能稍微给凑凑,五千一万也行啊呜呜……”
任青蹲在王阿姨面前,也不知道能安慰什么,直接问:“阿姨,你的存款有多少?”
“……差、差不多五万吧,上回死者家属来闹全部拿出来给人家了,答应月底把剩下的也给了……呜呜上哪儿去弄十五万啊,欢欢个不省心的讨债鬼,没有拿到驾照就敢开车,怎么没把她给撞死?人家好好的一家人,儿子刚刚满月……让人家怎么过,孤儿寡母的有多不容易……”
任青回屋从枕套里掏出一张卡,她紧握了握,走出来,低声道:“阿姨,卡里有二十万,我去银行给您取出来,行么?”
美国国家气象局圣诞节前夕发布冬季暴风雪警报,整个美洲东岸,从南部的乔治亚州往上到佛蒙特州,长约1600公里沿岸,都要注意防范暴风雪。从平安夜起,南部墨西哥湾区的阿拉巴马州、密西西比州陆续开始有降雪,乔治亚州的亚特兰大则是128年来首次在圣诞节当天下雪。
田藤裹得严严实实的出门。亚特兰大市的冬天最低温度也不过是零下七度,比他长大的城市起码高出五度,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冷。雪地靴踩在积雪里嘎吱嘎吱响,他走走停停,似乎很有趣。
“Merry Christmas, Tian. What keeps you so busy lately? I didn’t see you from last Sunday, jesus, we were in same building”(圣诞快乐,田,你最近忙什么呢?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建筑里,我却从上礼拜天起就没再见过你,)
高挑的金发女生推开友人大步走向包的只剩下一双眼睛的田藤,她托了托洒着星光散粉的鬓发,大大的杏眼里有遮不住的兴奋。
田藤的声音带着重感冒留下来的轻微鼻音:
“Hey, Susan, well, the cold weather leaves me house…”(你好,苏珊,嗯……天气太冷没法出门)
“ James told me you caught a cold. Getting better?”(詹姆士告诉我你感冒了,好点儿了吗?
“Yup. Thank you.”(是的,谢谢。)
“Look,you don’t like me, right? You refused my party once more” (你真的不喜欢我,对吗?你又拒绝了我的派对。)
“Nope, Susan, I didn’t plan to attend any Christmas party.” (不,我只是不想参加圣诞派对)
因为派对时间很紧,Susan 很快跟着友人离去。田藤听到她回答她的同伴”He is the very person I am after”他走到街角淡黄色的尖顶小房子里要了一份中式快餐,然后坐在窗边一边吃一边欣赏街景。其实可以直接叫外卖的,但是宿舍的门铃平均半个小时响一次,女生送的花里胡哨的礼物让他有点头疼,他只有储备巧克力,并且不是礼盒装的,根本没法回礼。
韩铮定机票前问他回不回家,他其实很想回去,但是跟家里足有四年没有联系,他不确认原有的钥匙还能不能用。他曾经打过两个电话,是在他最艰难不得不开口求援的时候,她妈妈听到他的声音直接就给挂了。后来他爸悄悄打电话给他,问他要银行账号,他只能咬紧牙说他不需要帮助。
中式快餐店里面有几个会说中文的韩国姑娘,只要田藤光顾,分工总是特别明确:第一个负责上餐,第二个负责上餐具,第三个负责上餐巾纸,第四个负责上果汁。如果田藤没有单点果汁,就算做餐厅附送。姑娘们整齐划一的笑眼高鼻薄唇,四胞胎一样,韩铮南下第一餐就是在这里吃的,第一眼看到四位韩国姑娘,张口就是:我X,保持个体的多样性独立性多有必要!
田藤忘我神游中,第四位姑娘面带红光端来餐厅“附送”的水蜜桃汁,田藤看着她倏地笑了,红了姑娘的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