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 20 章(1 / 1)
高考最后一天的夜里,这个城市下起倾盆大雨,到午夜,雨势未减,大风却拔地而起。凄厉的风雨在黎明渐渐有了偃旗息鼓的阵势,然而天色依旧阴沉沉的,雷声也不远,暗示第二场狂风暴雨正在途中。
任青筋疲力尽地靠在灰黑色的墙上,一夜未睡,眼底一片青影。窗外,天色由暗而明,极漫长的过程,在她眼里只是一瞬。很远很远的大街上渐渐开始有人声,她似乎闻到包子油条的香味。六月九日的清晨,她孤单地坐在这里,眼睛里稍早前的恐惧、愤怒、痛苦、绝望、憎恨伴随希望逐渐熄灭。
废旧仓库的大门后半夜就被人打开了,她循声望过去,是昨天上午在学校附近硬把她拖走的不良少年之一。她恶狠狠地瞪视,那人没了之前的嚣张,只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们出手不算重,那也是因为她挣扎得太厉害,抓伤了他们的脸。他们把她锁进来就走了,声称下午最后一科结束会来放人。显然,最后是这个年纪小一点的,被安排过来收尾。
她被摔得破烂的手机再也不能用了,她爬过去,把碎片一一捡起装进口袋里。她又看见丢在废旧编织袋下面的文具袋,文具袋里有她的身份证、准考证,有三支笔,两只水笔一只铅笔,有橡皮,有综合科要用的作图工具。她留下身份证把其余的全扔了,以后再也用不着了。
她抱着脑袋,眼里突然滑落两行泪,她生气地迅速抹去。
其实不读大学也没什么,她本来也希望能有个全职的工作,赚更多钱,给任朵兰买更多的草莓和红提。她不想任朵兰再过那种一斤草莓吃一个礼拜的日子。她也不愿意总是得到王阿姨的帮助,却没有能力回报。
偏远的废弃仓库里,单薄的女生木然坐在地上,头脸衣服上沾着仓库的尘土,跟黄渤在《斗牛》里的形象差不离。她抬起脸,茫茫然的表情,清晨的风从敞开的铁门吹进来,挟着雨后的湿润,冻得她忍不住打冷颤,她嘴唇微张,终于想起要回家。
从仓库的地址到龙兰大道后面曲曲折折的胡同大约有十几里路,她低着头一步一步走着,口袋里有四十多块,她却不打算乘坐交通工具。沿途经过两个高考考点,那些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学生昨天坐在这里奋笔疾书,写着明媚的未来和无数可能。考点四周一定是静悄悄的,虽然有那么多焦急等待的家长和那么多来来往往的汽车。
太阳藏在云后不情愿地升起来,云层一层一层加厚,太阳的光就越来越弱,不到正午,雷声隆隆,积攒着力气要落场大雨,然而大雨直到下午任青回到家都没有落下。
任朵兰坐在轮椅上,似乎等她很久。任青进门迎面就是一根小指粗的柳条结的鞭子,那鞭子直往她头脸上抽。任青不敢闪躲,哭声也低低弱弱的。虽然挥鞭的方向一再出现偏差,但是她的额头,脖子,手背上还是很快就浮现青肿,甚至浅浅的血痕。但是任朵兰并不心软。她爸爸车祸一身是血,她都面不改色地站稳了脚跟,眼前的阵仗根本不够看。
任青疼得哆嗦,她向来就是个意志不坚的,终于开始求饶。但是任朵兰怎么可能轻易饶过她?她无能为力地坐在轮椅上一直等她,她夜不归宿,也没有打电话回来告知。王阿姨替她去学校看了,同学说,她没有进考场。
“……对不起……姐对不起……”
“你对,不起谁?我?我才,不在意,又不是,我,上不成,大学。没出息,东西。”
任朵兰直打到王阿姨上门来劝才停手。任朵兰问任青为什么不去考试,任青低着头不敢说实话,任朵兰不耐烦地又要挥鞭,她赶紧撒谎说前天的数学考得很差,后面的大题都没有时间做,全部空白,所以……自己泄气了。
任朵兰转头笑着跟王阿姨说她这个妹妹从小就是个不长进的东西,话音未落,劈头又是一鞭,打得任青鼻血长流。
黑漆漆的窗外,大雨哗啦啦下不停。任青坐在闷热的胶片冲洗室抱头痛哭。以前的努力都没有意义了,背过的文言文、默写过的单词、画过的辅助线都没有意义了,田藤整理的知识树、田藤给的黄纲试卷都没有意义了,她所有的憧憬和期望都没有意义了……窗外大雨不停,打在谁家屋檐上,叮叮当当的,稳妥地掩住她渐渐剧烈的喘息,也掩住任朵兰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责骂。
大雨到半夜就停了,任青睡得昏昏沉沉的,早上不到六点钟就爬起来清扫院子低洼地蓄积的雨水和落叶,哗啦、哗啦、哗啦……积水扫到墙根底下的下水道里,落叶用簸箕铲起来要丢到胡同外面的大垃圾桶里。
任朵兰的旧衣服胡乱披在身上,任青抓着簸箕埋头走进胡同。狭窄的不到一百米的胡同,田藤靠着灰黑色的墙,一点也不介意墙上陈年的粉笔印弄脏自己浅色的亚麻衬衣,立在最中间的位置。
“你为什么不去考试?”他问。
任青眼神微微闪躲。
他的手插在裤袋里,缓步走向她,眼神严厉,而冰冷:“你为什么不去考试!”
她低下头,稍稍退开寸许。
他停在很近很近的地方,膝盖几乎碰到她的。
“你为什么不去考试!”
任青怯懦地撇开视线。
他愤怒中伸手一推,她站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簸箕里沾着雨水的落叶洒出来弄湿了半条裤腿。他嘴唇微地一颤,敛着眉目,没有去扶。
她坐在地上眼神茫然道:“我不想去……我想早点工作……”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声音低低的,却带着尖锐的怒意:“那你学什么极限呢?你找我补什么课呢?你早点说你根本就不打算升学,我省多少事儿。有给你一遍一遍讲题的时间,我还不如多睡几个回笼觉……”
任青坐在地上,是仰望的视角。
田藤轻蔑地看着她:“你愿意用零碎的时间打工,一块一块地赚钱,你愿意活在一个个胡同里,一辈子不出去……你自己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任青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不要这么说……”
田藤眼底微红,他冷声道:“反正我月底就走,以后再也不用看见你了……不用看见你总是在我面前活得凄惨,也不用感到困扰……真好。”
“田藤对……”不起。
“滚。”
表达恼怒的单字,却没有感情的声音。
田藤大步走出胡同。
任青愣愣地坐在地上,看到长长的胡同,田藤很快就走到头。胡同尽头是昼夜川流不息的龙兰大道,田藤很快拦到一辆出租车,他打开车门坐进去,直到车子发动也没有回头看过来一眼。
田藤去美国前最后一次看到任青,是在放榜日,他回学校拿成绩单,她去领取没用完的书费。他的成绩超越京城B大录取分数线四十七分,收到美国四所大学的OFFER,她只是在人群外面默默跟班主任鞠躬,感谢班主任三年里一再给予的特例。数学老师问她为什么没有参加第二天的考试,她依然说想早点出来工作。
六月的天阴晴不定,早上出门天气晴朗,两个小时后就风云色变,豆大的雨滴倾盆而降。田藤收起伞坐进田爸爸开来的白色卡宴里。田爸爸工作很忙,一年里能见面的日子最多也就四个星期。田藤坐在后座上,却没有理会爸爸想要交谈的眼神。
卡宴转过街角,田藤看到大雨里踽踽独行的女生,她走得很慢,大约抱持着“前面也在下雨”的心态。车子开到女生附近,因为有浅浅的水洼,田爸爸有公德地放慢了车速。田藤透过车窗看到她的侧脸,那是一张带着鞭痕迷茫麻木的脸,没有生气,没有情绪。
田藤目不转睛地看着,女生单薄的身影慢慢向后退,大雨打在她纤细的肩上,渐渐看不清楚她瑟缩的表情。
田爸爸认真看着车前的路况。老旧的道路坑坑洼洼的,危机四伏,他不得不保持警惕随时变换车速避免落在地上的雨水溅到狼狈赶路的行人。
“这破天气……啊……怎么……怎么哭了?”
田藤额头抵着冰凉的车窗,漂亮的凤眼因为泪意黑的发亮。车里没有芳香剂,但是因为田藤妈妈经常开,所以有妈妈常用的香水味。雨刷在玻璃上划来划去,不知疲倦地擦去来势汹汹的雨水。
十七八岁的年纪,明天很近,未来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