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六十七章（1 / 1）

从巴黎回国的飞机上，当飞机航行在万米高空之上时，杨逸搂着周燃的肩头，两人兴味盎然地看着笔记本电脑里关于纽约情人节数万人拥吻的报道，不时便默契地相视而笑。这油然而生的笑容倒不是因为这报道里真有什么可乐的，而只是他们想起那天的情形便不免一阵泌人心肺的欢乐，忽然间真切地感到了对方已然成为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可是飞机方一落地，两人便都戴上墨镜，露出一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扑克脸，各自拖着行李，形同路人一般。其原因十分简单，周燃的升职同他们开始交往的时间明显十分不利地撞到了一块儿，现在公布他们的恋情，任谁也会觉着周燃这职升的蹊跷，闲言碎语不免四起。这样的时候，保持一段神秘的地下恋情是再明智也不过的选择了。

生活是个奇妙的玩意儿：它有时候像一坛泥泞，人们不知深浅时一脚踏下去，越挣扎便越陷落；它有时候像一阵暴风骤雨，夏日里忽然便乌云压顶，雷声大作，风和日丽的日子不知怎地就这么去了；它有时候像一份生日礼物，绵延不绝的苦难或平淡日子里那意想不到的瞬间的惊喜却能一个月又一个月地驻足心头；它有时候又像一段顺风的下坡路，孩童们叫着笑着直冲而下，他们感受着疾驰而过的世界，身体轻盈如同燕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然发现自己走了如此一条长路。这便是生活的节奏。

作为创意指导初上任的这半年里，周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蜗牛，每天气喘吁吁地追赶着飞奔的兔子，而以她这样缓慢的爬行速度，即便她拼尽了全力，却仍然看着兔子的身影越来越小，一转眼儿便消失不见了。

创意指导这一职位带来的挑战大大超乎了她的想象，同做助理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过去，她只需将杨逸交代的事项按部就班地处理好便罢了，最多也不过注重注重与设计师摄影师打交道的方式，可是现在，每时每刻她的大脑都必须处在高速运转状态。她自认自己还是挺有想象力的，不时也总能想出些不错的点子，可是现在想象力的需求被高度专业化了，她必须按时将她的想象力量化，否则杂志就会落到无片可拍的境地。而时尚已经存在了这么多年，时尚杂志少说也有100年的历史，在无数个前人已经付诸实践的想法上再推陈出新，这可是难上加难，偏杨逸对此又要求颇高，这是一进杂志社她便已经了然于心的事实。而她经验上的不足又让她倍显笨拙。从前她想到一个有趣的点子，她只需将自己的想象力停留在这个点子的抽象层面便够了，可是现在事无巨细她都必须提前描画出详细的蓝图，用谁做模特，搭配怎样的服装，做怎样的造型，选择怎样的拍摄地点，甚至选择几点钟的光线，这些她都必须一一与团队的其他人员亲密无间的协调配合，否则这个点子便极有可能根本没有实施的可能。她的许多想法都因此被杨逸打了回来，理由总是，再详细些！这就好像她从前在脑子里看见一个阴郁女人的形象，她只需看到这个女人那模糊而又愁苦的面容便足够了，可是现在，她得看清楚她的轮廓，她眉毛的走势，眼里的光芒，嘴唇的形状，面容上的阴影分布，她的发型她的妆容她的服装她站立的姿势以及她所处的环境，详细到她时常为了这么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女人都能整一套编年史出来了！但凡遇到这样的挫折，她便无限感叹，佩服起杨逸和叶维脑袋里那似乎无穷无尽的资源，他们的灵感输出稳定得就如同食堂里定期供应的伙食！同时她也佩服起新上任的创意总监邓世杰来。总体说来，周燃觉得单纯作为创意总监来看，他远远不如叶维，在他上任后不久，她也算大致上明白了杨逸曾说他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是什么意思。现在，他除了对于泰胜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态度，连丁礼诚对他都有些吃不消。邓世杰是一个将自己锁在套子里的人，套子以外的价值他统统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消化和认同。而创意上他也归于平庸，大部分时候他的提案中规中矩，只偶尔会有那么灵光一闪的时刻，奉献出一两个超级不错的想法。对于他的能力，杨逸了然于心，许多时候也只是无可奈何。可是他的优缺点却与周燃的正好形成了鲜明的互补：周燃的想法有趣，但总是过于抽象；而邓世杰却总能提供条理清晰，详细完整，在执行上无可挑剔的提案。

除了职位本身所带来的历练，同许鹏飞打交道也成为了她工作里的另一道课题。

许鹏飞在拍照上十分严格而挑剔，他拍照时不喜欢任何多余的人旁观，拍到投入时甚至不允许周围的人说话而破坏了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拍摄氛围。第一次出外景，他们刚碰上面时，他便冲着她笑了笑。这笑容可不是一般人惯常里的“欢迎欢迎”，他笑得有些古怪，大有包藏祸心之感。她当时还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思来想去，最终也只能理解为他大概不太看好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总等着自己闹笑话或出洋相吧！他在与她合作的初期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固执。有时候，她会因为电脑上所看到的最终效果不甚理想，在他的拍摄期间对模特提出意见，而这些意见他通常都置之不理。一段时间的磨合过后，她才算是慢慢地摸着了他的步调，才终于明白了她得在他停下来时给他看看电脑上和他理想中成片的差别，这时候她所说的话他大致上才能听进两句。而有时候这些意见的确提得不合时宜，因为她资历尚浅，偶尔会难以想象照片的原片与后期间的差距，就比如他曾经棚拍的一组黑色底面的照片，她那时觉得片子有些平庸，曾在片场提出让模特换换姿势的建议。而最后经过后期修图，一整个背景被换成了他们初期便商定好的带有一点儿高迪色彩的外太空建筑，而他那低速快门所获得的细节以及模特所摆出的动作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立刻就生动了许多。这时候许鹏飞难免对着她一脸的得意。

长时间以来，周燃一直觉得他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内心深处却始终住着一位长不大的顽童，这顽童活泼起来倒也挺可爱的，可是胡闹起来还真是让人有些吃不消。

就比如有一次，他们为了第二天的一组拍摄而做着准备。拍摄对象是一位正当红的女明星。拍摄的头一天，许鹏飞便开始喋喋不休地对着整个工作组的人赞美着这位女明星多么漂亮多么妩媚身材多么魔鬼，他如何崇拜她，看她的电影看得如何感动，他对拍摄她充满了怎样的期待。理论上来说，他刚同女朋友分手了 （这是他两年时间里交的第八个女朋友），目前处于空窗期，他的空虚寂寞也能让人理解。可是他那祥林嫂似的聒噪最后终于让周燃和马林都忍无可忍了，他们同时翻了一个白眼。不想许鹏飞竟瞅着她说道：“喂，你这是什么表情哪！难道我夸奖别人你吃醋了？”

周燃立刻反唇相讥道：“Martin刚也翻了白眼！你怎么不说他也吃你醋了！”

鉴于马林曾追求许鹏飞那段历史，这话题便就此打住了。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第二天的拍摄竟进行的极其不顺利。这大概是许鹏飞这辈子碰到过的最折磨他的一个拍摄对象了！这位漂亮妩媚身材如同魔鬼的女明星在镜头前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呆若木鸡。她所有的动作都做得不太到位，总让人感觉如同机器人一般僵硬。倘若真是机器人也好了，至少还能用遥控器精确校准，可是即便许鹏飞自己摆出许多他希望得到的姿势，一手一脚地教她做，她也总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领悟这动作的精髓，总不是手低了点就是肩膀高了点，拍出的照片各种奇怪。而她的眼神就更不能指望了，从头到尾都像失了魂似的，仿佛孙悟空大战车迟国三国师那般，只将肉身留在了拍摄现场。最后许鹏飞破天荒地拍了接近300张照片才凑到几张可用的，最后他简直对她“恨之入骨”了。

这样一天让人白发倍生的辛苦拍摄结束后，周燃本想拉着许鹏飞和马林出去吃晚饭。时间也不早了，大家早就饿了。

却没想到她才方走近许鹏飞，许鹏飞便对她摆着手道：“我现在不想和你讲话，你走开。”

这下让周燃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又让他心里的那个孩子忽然间张牙舞爪地蹦了出来。

她呆了一会儿，也就算了，心里估摸着你让我走我就走好了，我和马林吃饭去！

却没想到她才刚转身，许鹏飞却在她背后一把抓住了她的马尾辫道：“好了，算了算了，你不就是想来我面前得瑟得瑟么！要说什么，我给你五分钟，赶快把话说完。”

这话说得可真是让她啼笑皆非！她只得暗自翻着白眼，安慰自己，不要和智商远不如自己的人计较，不要和智商远不如自己的人计较！

不过么，平时不拍照的时间里，只要他身体里那个顽童沉沉睡去，他整个人也还算是挺不错的。他对整个工作组都十分照顾，对女孩子尤其如此。她记得自己有次出外景时穿得少了点，整个拍摄过程她不得不双臂抱胸，整个人缩成一团。许鹏飞见状，竟对她说道：“拿旁边这件Dion Lee的外套裹裹吧！”

“这个不是今天要拿来拍照的么？”

“一件外套嘛！拍之前烫烫不就好了，如果你又晕倒了怎么办？”

那时候她心底里倒是一股暖意，寒气还真驱散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