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六十五章（1 / 1）
这几天以来，杨逸心情一直不错。
尽管波波折折，可是最后签下丁礼诚的愉悦感还在逐渐发酵中，他赢得了一场重要的胜利，那被攻占的山头上的旗帜，但凡有风之时，便会换着各种姿态飘扬一阵。
可是这天当叶维来到他的办公室里，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能吐露，只是邀请他共进晚餐时，他却骤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是一种长期在职场中磨练出的敏锐直觉，是危机来临前的本能。
晚餐间，叶维皱着眉思索再三，好几次话语到了嘴边，却又被她吞了回去。一件事值得她这样颇费斟酌，倒也罕见。想来这些话也是压在她心头许久，她预感着说出来或许对于他是一种折磨，对她自己也是一样。
“Ewan，我…Sorry…我恐怕要离开Trend了。”她憋足了劲儿，终于说出了这句话：“最好是三月，最迟不超过四月。马上又是新一轮的时装周了，我本想等你从巴黎回来再告诉你，不过现在想想，还是先说了好，你也好有个思想准备。”
尽管杨逸事前已有预感，可是这一消息对他而言依旧宛如当头一棒。
他因震惊而沉默了一阵，然后才缓缓问道：“为什么？”
他的语气是关切的，可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警觉感也随之而来，这是他骨子里的东西，此时此刻，他只是想弄清楚她的去向和离开Trend的原因，可是这疑虑仿佛月亮在薄暮之时缓缓升起，落了一地浅淡的光线。
“Ewan，我们在一起工作几年了？”对于他这不经意间的警觉，叶维哑然失笑，她嘲弄道：“这么多年来，我陪伴你，陪伴你的杂志的时间比陪伴我自己的孩子还多！如果我还想继续做这么一本时尚杂志，没有哪一本会比Trend更适合我了！我今天特地选择在这间餐厅里同你说这件事，而不是选择在办公室里正是递交辞职信，正是因为我把你当做并肩作战多年的同志，一个我最知心的朋友！”
经她这么一说，杨逸眉宇间泛起了歉意，他的语气也随之缓和了许多：“那为了什么？”
“我已经快50岁了，我也有我自己的梦想，我也希望能有一本自己的杂志！不过你不要误会，我永远不会和你成为竞争对手，因为我已经对现有的时尚杂志模式都感到了厌倦，我希望能有一本自己独特风格的杂志，独树一帜，与以往任何时装杂志都有本质上的不同！”
“本质上的不同？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想做好一本…”
“等等等，你先听我说。”杨逸尚未说完，叶维便摆着手打断他道：“我问你，我今天穿的这身衣服如何？”
她说着站起身来，微微张开双手，让杨逸将她整个的看了个清楚：“我辱没了这套衣服吗？”
她今天穿着一件宝蓝色Chloe羊毛衫，一条深蓝色Celine阔腿羊毛裤，一件Loewe裸色皮质外套。作为一个年近五十的妇女，她的身材依旧保持得相当不错，虽然如同所有到了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时光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抹杀的痕迹，她的皮肤下垂，胳膊略有些粗壮，腰腹也不再是少女那般轻盈，不过这套服装穿在她的身上依旧如鱼得水，相得益彰。而她的这个问句，若换做一个二十出头的黄毛丫头问出来，杨逸觉得自己恐怕免不得一阵大笑，对这女孩子的肤浅，狂妄，与愚蠢一阵鄙夷，可是叶维问出来，却恰如其分，丝毫也没有的违和感。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曾质疑过你的品位。”
听着这个答案，叶维满意地点了点头，她又坐下，继续问道：“好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没有杂志愿意使用我这样身材的人做模特？”
对于她这个问题，杨逸一下子便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可是依旧觉得她问得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在问我为什么会有模特这个职业。”
“Ewan，我入行比你早得多。”叶维并不理会他的问题，将话题又绕到了另一边：“那个时候的时装行业还是第一代老牌超模们的天下，Claudia Schiffer, Cindy Crawford, Linda Evangelista…那时我在一个杂志社里干着打杂的工作，时不时得走上街头去采访一些街头达人。那个时期街拍还没有真正流行起来，不像现在一切已经形成了流水线，达人们为了一张照片每年能花上几百万购置新衣，雇佣专业的创意团队，街拍摄影师也成为了一种职业。我们那时的街拍采访只是十分自然而又随机的采访，想要找到一个适合刊登在杂志上的照片比现在困难得多，可是整个感觉却不似现在这么扭曲。那时候我随便找上一个姑娘，或许她体型并不完美，却有着女人本该有的婀娜，就如同这些老牌超模一样，有着正常的胸部和臀部，她能大大方方地给我留下一张照片。可是现在呢，我走上街头，再遇上这么一位体型的姑娘，请求她拍一张照片，她却很可能对我说‘我…会不会太胖了点？’”
“我还记得最近一次Joshua Bentley的秀场上，他的选秀经理在两个模特间犹豫不决，最后他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走台像喝醉了的鸭子的那个，只不过因为她胸部平得跟飞机场似的。可是她在T台上连一条直线都走不出来！而另外一个没能得到这份工作只不过因为她过于‘婀娜’了，他建议她以后只去尝试booking内衣秀，而这建议，在他自己看来还是一条善意的建议！”
“再看看超模Kimberley Boras。她从去年开始在超模排行榜的位置就一路下跌，她已经为顶级品牌Ocilla拍过五季广告了！这已经是史无前例的成绩了。我从前就一直觉得她已经瘦得过了头，曾经看到了一组Ocilla的广告中，摄影师让她模仿油画中的人物，希望能用相同的光线，相同的布景完美的再现那副油画的精髓！可是最后的成片里她瘦的太可怕了，后期修片师不得不修去了半透薄纱里那排骨一般的身体，否则她与油画里妇人那丰腴的的媚态实在相去太远了。可是现在因为她排名下跌，她为了能得到更多的工作，竟然发疯似的又减了六斤！”
她说罢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这些姑娘们淡淡地鸣着不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许多模特时靠吃卫生纸来得到饱腹感的。”
杨逸看着她说话时那义愤而忧虑的模样，眉头锁在了一块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长期以来，你一直反对使用体型过瘦的模特，而Trend也一直在这么做。行业里每年都有模特为了塞进0号服装而饿死，这不正常也绝对不是Trend所倡导的。我们已经在尽力改变这点，可是有些事情不可以一蹴而就，时间才是最后的智者！”
“可是我们可以做的更好些！至少我想做的更好些！如今的时装杂志的确展现出了美，我并不想完全否认这种美，也觉得这些美某种程度上也是必要的。可是这是一种虚幻的美，当普通人看到杂志上的大片时，她们会幻想自己穿上这些华服美衣，然后和模特有着同样的美，可是她们不知道这是一种假象，是饿肚子的结果，是光影交织的作用，是修图工具的神奇！照片永远只是一个侧面的投影罢了！而我想创造另一种美，一种真实的美！”
“这点上我和你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只要你仍然希望用杂志，无论纸质的或是电子的，来传达你的内心想法，你永远脱离不了照片，脱离不了文字。而照片和文字都是个人的产物，再真实，也永远只是一个侧面！普通人心里非常清楚这条界线。但是她们会用自我的虚荣来满足自己。她们会认为饿肚子，光影交织，修图工具是模特好于她们的根本原因，相同的条件下，她们能得到同模特一样的美！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欺骗，如果是的，也只是消费者本身的一种自我麻痹。而且同时，谁不喜欢真正美丽的东西，哪怕它有些虚幻？服装本来就应该以最好的姿态展现于人前，这不正是她的卖点？更何况，谁也不能否认，一件设计精良的服装能够大大提升一个女人，不管这个女人是美是丑，是胖是瘦。”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我们不用最自然的姿态去展现这些服装，为什么我们不为普通人拍大片？”
“这是一个行业，你是知道的。我们同时需要满足两方面的需要，让普通人懂得怎样展现最美丽的自己，同时也要以最好的方式去推销这些服装。”
两人唇枪舌剑，激动地情绪像逐渐高涨的水位线渐渐满溢出了杯口。餐厅里那悠扬的音乐被他们的声音所淹没，最后，叶维露出了讥诮一笑：“后者才是我们现在这些杂志的最终目的，无一例外！”
“说真的，我觉得你高估了女人们对真相的渴求，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想辞职，我觉得你大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休息，然后你又会充满能量的回来工作了。”
“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要自己去开办一本新的杂志！我将不会启用职业模特，我只想拍普通人，只想告诉像我一样身材的女人们，她们穿这些服装会是什么样子，会和平时的自己有什么大的不同！我想告诉姑娘们她们不用瘦的皮包骨头也一样很美。”
听她这么说着，杨逸露出了一丝惊诧的表情：“这么做在这个行业无异于自杀！你比谁都清楚，我们是靠广告存活的！”
“你认为我会拉不到任何广告？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这是一种全新的模式，这世界本来就多姿多彩，狮子和兔子都能存活在同一个草原上，更可况一本内容新颖的杂志呢！”这话她说得固执而又铿锵有力：“我已经决定了，不用再劝我了。我想在三月底离开，不过如果到那时你还没有找到合意的创意总监，我可以四月底再走。”
她这句话终于为两人越来越激烈的争论划上了句号。那一阵里，俩人似乎都有些气愤，一阵情绪难以平复。最后叶维先伸出了一只手，她对他说道：“我真的已经打定主意了，我们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祝福祝福我好吗？”
她这话依旧说得坚决，却已经不似刚才那番钢铁熔炉，火花四起。她眉头上扬，眼里露出一丝渴望，是焦虑后对于肯定自我的渴望。只短短的一刻，她流露出对自我的质疑，可是这质疑像夜里划过的焰火，一下子就熄灭了。她又变得笃定起来。
杨逸看着她，最终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他也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我还能说什么呢？作为朋友，我总该替你高兴的！我也希望你能成功，真的，其实我有些佩服你的勇气，甚至有点嫉妒。”他说着诚挚地笑了笑：“如果有一天你想回到Trend，虽然我知道恐怕不会再有这一天了，可是如果你想回来，我一定张开双臂欢迎你！说实话，这一打击来得太突然了，让我都有些无所适从了！我觉得自己很难再找到一位像你这么优秀的创意总监了！”
这一刻里，他摒弃了他一贯所遵循地将最后一张底牌留给自己的原则，将所有的心里话都和盘托出，叶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能找到的！你身边其实就有一位，我一直认为她有这方面的潜质，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一位不错的创意总监！”
“谁？”
他其实隐约能猜到她说的是谁，可是他双唇紧闭，只想听这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
“周燃。”
听到这两个字，他终于露出了一丝隐隐的笑容，他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油然而生一阵自豪感，可是嘴上却说着：“她？她火候还不够，她的想法是够了，可是还太缺乏经验。”
不明就里的叶维只得拿出一条道路通向罗马的精神申辩道：“经验是可以培养的，可是天赋却不行。她有着做我们这一行所需要的最宝贵的东西：想象力！”
“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会让你惊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