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五十四章(1 / 1)
时间这东西是奇妙的:有时候恍如白驹过隙,弹指之间世界就变了模样;有时候却又极其缓慢,像一汪死水,不盈不枯,静若处子。
以前陈一诗还在世时,周燃不时常想起他。如果没有业务上的往来,一连几个星期她几乎都无法记起这个人的存在。有时候她手握Fleur的作品,更多的也只是将他当作了一个符号。
可是现在他离开了,她却觉得他以一种特殊而又突兀的方式长驱直入,渗入了她生活里的每一个角落,每时每刻他都在:在她的手触碰到的华美的丝缎里;在她与人交谈微启的舌尖上;在桌上那一沓又一沓堆积的杂志中;在办公室角落那随着阳光不断变换的阴影下;而最后,他落在了杨逸紧锁的眉宇间。他已经离开了一个多月了,想起他时时间变得缓慢,将他的形象从脑海中暂时地抹掉时,时间之轮又开始飞快地旋转起来:他就像一根细细的钢丝,尽管细小,却足以挂住一整部时光机器。
周燃明白,他还以另一种方式活着,他还印在自己的心头,更盘踞在杨逸的脑海中。
这一个多月以来,任谁也能看出来杨逸心绪不佳。他每天清早便来到公司,一直工作到深夜才离开,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他笑得少了,又比以往沉默,除了工作之外几乎再没有任何其他言语。工作节奏也比以往更快,一个项目结束,他便马上一头扎进另外的项目,好像害怕两个项目之间留了一丝间隙,浪费了一毫时间似的。一个多月下来,他的黑眼圈整的深了一层,人也瘦了一圈。有时候他一来到办公室便是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好像一整晚难以入眠,又或者已经好几晚不曾合眼。
认识他两年多以来,周燃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幅模样,她从前曾一度觉得他是怎么也无法打垮的金刚铁人,即便和林文娜分手,他也比现在泰然许多。
于是不知不觉间,她和马文东形成了一种默契,他们会轮换着稍晚一些离开,至少每天都会有一个人,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下班。
轮到周燃晚些走时,她总会时不时地抬头看看他办公室里的灯光。看见灯光熄灭了,她便会提前关掉自己的电脑,比他先走一步。她不想给他一种感觉,她似乎是刻意在等他,同情他,怜悯他。
这天她估摸着时间,循着规律,觉得他差不多要离开了,便提前去了一趟洗手间。没想到她回到办公室时便看见他已经关了灯,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还不走?”
他见她还在便问了一句。
“走,马上就走。”
周燃匆忙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囫囵地将东西收拾好。
“我送你回去好了。”
“不用了,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出门就能打到车。”
她说着便拿起自己的拎包走向大门,却没想到他说了一声:“喂!”,然后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直到她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才放开了她。
“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去。”
他说着冲着她晃了晃车钥匙:“走吧!”
周燃木然了片刻,脑海中回放着刚才的片刻时光,她感受到了他手中的温度,这温度一直传递到她内心深处,让她回想起她第一次在他的手心中画着圈的情形。不过她明白他大概只是想拉住她罢了,尽管有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她曾觉得任何的肢体动作都能够成为一种单独的语言体系,而这一刻的语言轻柔优美,像歌曲一样富有音乐感。
两人在路上一直沉默着。周燃想说话,她想说许许多多的话,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她觉得如果自己处处都能感觉到陈一诗的存在,那么在她的语言里,他也一定无处不在。她害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触动了他的痛处。
而杨逸或许只是累了,他专心地开着车,直到快到她家时,他才突然对她说道:“我最后一次和陈一诗见面时,他曾对我说过,我们两之间,似乎总是我在付出,而他总是在被动地接受着我的付出。”
“噢…”
他似乎思索了很久才说出这句话。周燃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想着他应该又要同自己说一些他与陈一诗之间鲜为人知的往事了,却没想到他继续说的却是:“我现在有点明白他那时的感受了。”
她一时摸不清他这话里的意味,只得疑惑地看着他。
“你每天工作做完了就可以回去了。”
他说这话时刻意侧过头来注视着她,直到确定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我…”
“我已经这么大的人了,我懂得照顾自己。”
“我…我不是…”她一时语塞,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七零八落的线头都搅在了一起:“我…我从没觉得这个世界上能有单方面的付出。如果一个人总在为另一个人付出,那她一定也从另一个人身上索取了什么!”
“嚯,”听她说着,杨逸狡颉地眨了眨眼睛,一轮浅浅的微笑挂上了他的脸庞。他语气里带着一股嘲弄的味道,不过这嘲弄却全是冲着他自己的:“那你从我身上索取了什么?”
“很…很多啊!自打来Trend工作以后,我觉得自己的时尚感觉比从前好了,对于服装的理解又更进了一层。我学到了怎样和形形□□性格古怪的设计师们打交道,我知道了自己应该为了自己的目标和梦想而努力。而且我还从你那里知道了时尚界有一个短命的品牌,叫——Treasure and Trash。”
她话毕两人都禁不住大笑起来,笑罢杨逸却似乎并不满足,他锲而不舍地追问道:“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嘛?”
周燃说着俏皮话,心却已经砰砰跳到了嗓子眼,她感觉到他每说一句话都会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让她像迷了路的小兔子一样在森林里乱串,慌乱不择归路。她真不知道如果还有再一轮的审问,自己能否挺过而不吐露真言。
不过好在他似乎也并不期待从她嘴里得到更多的答案了。她松了口气,却又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落。
他又专心致志地开起了车,好一会儿,他忽然又自顾自说道:“陈一诗这个笨蛋,能一直被付出是一种温暖的感觉啊!他怎么就这么不懂得珍惜!”
他这一阵伤感来得突然,像一阵台风吹到了内陆,已经不着痕迹,但是在海平面上已经蓄积了巨大的能量,对海岸线有着摧枯拉朽的威力。
周燃猛地抬起头看着他,他眼里有一点湿润,可是让她内里更加激流涌动的却是他话里那些尚不明了的语意,他…这是在说…觉得呆在自己身边很温暖?
不过他随即又岔开了话题。
“其实我正在考虑下个月离开一段时间。”
“噢。”
“我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想起他。我有时候…觉得我逼他逼得太厉害了。这世界上还有许多事,都远比…远比时装更为重要。”
“这不关你的…”
她尚未说完,杨逸便打断她道:“你不用再安慰我了。道理我都明白,我并不是圣人,并不是什么都想往自己身上揽。可是有些感觉,当它像磁铁一样紧紧吸住你时,你就是怎样也无法挣脱。”
“这…这倒是。”周燃又垂下了头,轻声问他道:“那…那你想去哪里?”
“你说约瑟米蒂不错,就去约瑟米蒂吧。明天回到公司里帮我把机票定了。”
“好的。可是这个季节?你恐怕得背上十来斤的装备啊!”
“没关系。我也考虑过其他景点,可是我还是想去看看这个被你描述的天花乱坠的地方。”
他看着她露出顽皮一笑,周燃的脸却禁不住泛起了一阵红晕,她柔声道:“我…呃…其实我是托儿。”
杨逸一边大笑着,一边停下车:“到了。”
“噢,那我下车了。”
“嗯,明天见。”
“明天见。”
她这么说着,却又停留了几秒钟。当她离开他时,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已经做了多年的夫妻,现在正用他们自己独特的方式互相道着晚安。这话例行公事似的每天都说,以致于语言本身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可是今天,它却被染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缤纷的色彩,像太阳即将升起时那些首先被渲染得五颜六色的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