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木落(1 / 1)
“回去吧,水上风大。”渊晢陪潋焱在甲板上站了良久,终于说道。
“我还没有柔弱到那个地步吧。”潋焱回头,嘴角扯起苦涩的笑容,“还记得吗,那时候,我赤着脚跟你在祭川上比凌波横渡,都还胜了你。”
“那是我故意让着你。”只是那一次是回家,而这一次,是远行。
“两年了,瑾澌他一直把你······把你安置在虚渺阁里,我真怕你吃不消这么远的路,还是回去吧。”
“两年了吗?我倒真是记不清在那呆了多久了,甚至不知道黍离又开了几回,杨柳又绿了几场。我只是,很想你们,真的很想你们。”她的脸上是肆虐的泪水,那么多无处倾诉的委屈,她突然想全部倒出来。
“潋焱,你的御焰还在吗?”他想他或许永远学不会怎么安慰别人,值得庆幸的是,他从来都擅长顾左右而言他。
“嗯。”潋焱知道了他的意图,于是偏过头,露出会意的笑容。
渊晢从腰间拔出释木,盈盈的碧光从剑体透了出来。
“怎么,不想试一试?”
潋焱浅笑着出剑,剑芒交接的瞬间,天地绽放一片华彩——女子的脸颊漾出一个深深的梨涡,久违的笑容。
“潋焱,你别怪他。”渊晢看着笑容辽远的女子轻声说。
“你都不怪他,我又有什么理由。”每个人都要她原谅,她累了。
“呵,是吗?”渊晢苦笑,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潋焱知道自己的残忍,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她一直觉得在渊晢面前她不需要装腔作势,这个对着谁都是一副温和笑容的少年是唯一一个让自己感到安全的人,是唯一一个让自己也能像哥哥一样放心依靠的人。所以,才会这样完全说话不经过大脑吧,她看见他瞬间黯淡下去的神色,想道歉,却再无法开口。
有些伤口,一旦揭开,便无法再轻易愈合了。
何况那伤口,根本就不曾愈合吧。
“将军。”一名士兵上前。
“什么事?”渊晢示意士兵到近前来。
士兵会意,俯在渊晢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嗯,我知道了。先带圣女进舱休息,我去看看。”渊晢面色冷寂,看不出多余的表情。
“是。”士兵领命,看见依然蹙眉而立的白衣圣女,面露无措。
“圣女,回去吧。”渊晢折腰施礼,随即大步离开,只剩下那带着些命令意味的沉着话语穿透腥淡的风,让人自觉不容抗拒。。
“发生了什么事?”船身开始剧烈的上下颠簸,即便在船舱里,潋焱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强烈的撞击。
“圣女,水上起了风浪,这会儿甲板上十分混乱,圣女还是在船舱里好生等待,以免伤了玉体。”守在舱门口的士兵恭敬地拦住他,却不肯后退一步。
“让开,让我出去。”舱外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听着就让人心惊。
“圣女,这是将军的命令,您不要为难我。”即使说着这样的话,士兵脸上并没有什么为难的表情,依旧是一位冷淡的恭谨。
“你拦不住我的。”潋焱作势要拔剑。
“我知道。可是将军有令······”
潋焱不再听他废话,缀满银饰的手劈在他的颈后。
“保护圣女。”一眼就看见了她。渊晢早知道她不会在船舱里待下去,当即命令道。
到底是瑾王亲自挑选的精兵,危难之下,竟是立马调整了队形,将潋焱围在中间。然而,小山似的大浪一个连着一个的砸在甲板上,即便摇橹的士兵不曾放弃阵地,大船也已经在剧烈的摇晃里不可避免地错了方向。
渊晢英挺的眉紧紧皱在了一起:“潋焱,情况不对,我们中埋伏了。”
他的话刚说完,一个士兵猛然喊道:“将军,船桅快断了。”
潋焱顺着渊晢的视线抬头,发现船桅已经裂了,渊晢足尖点地,一个飞掠,翻身抓住了桅杆上即将掉落的紫色大旗。就在渊晢起落之间,又一个大浪袭来,潋焱慌忙掠起,整个船身在她掠起的瞬间竟翻了过来。
一时间,除少数反应快的士兵,仍旧险险地立在已经反扣过来的船上,近百名士兵几乎全部落入水中,正拼命地往船上爬。
“怎么办?”潋焱看着翻滚的海水和水中哀嚎的人们,顿时失措。
“潋焱,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渊晢将那个刚才还死死保护的大旗撕下一条,然后不由分说地蒙住她的眼睛。
“潋焱,就站在这里,不要动。这是海难,你阻止不了。有我呢。”水面上渐渐泛出了血红,水下,有隐隐的黑色——那是身着防水服的敌人,看来他们在这已经潜伏多时了。
“渊晢,这个时候你还骗我。”好多人来不及惨叫便被杀死,但厮杀声还是响了起来。
“好,那你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渊晢妥协,认真地说道。
“嗯。”潋焱点头,然而转身的一瞬,后颈突然感到钝痛。
所有的疼痛及绝望,这一刻全都变作了黑暗。
连你都骗我。
潋焱很想苦笑一下,可是黑暗扑面而来,很绝望的感觉,恐惧、空洞,然而无力阻止。
“潋焱,潋焱你醒醒。”突如其来的阳光晃得潋焱睁不开眼,大脑在醒来的瞬间竟然无力摆脱黑暗。
“傻丫头,怎么又哭了。”渊晢抬手缓缓拭掉了她的泪,“别哭啊。”
“渊晢,你怎么了,怎么了啊?”
“小心,这是我的灵宠。”
潋焱愣住,脚下小山般的存在竟是他的灵宠。
“渊晢你?”潋焱突然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放在了渊晢嘴边。如此巨大的灵宠,已经不是鲜血能够饲养的了。
“潋焱,没有用了。它会带你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他看着她,依然笑得温润,“我的真气,被它差不多吸尽了。呵呵,真是个大家伙。”他的眼睛里突然闪烁出一种类似自豪的光芒,发白的手掌缓缓抚过身下粘滑的皮肉。
“不会的,不会有事的。”潋焱仍然不敢相信。
他是渊晢,是十四岁代父统军,屡建奇功的瑾国战神。即便是死,他也该是死在战场上的英雄,而不是在这,不是为了保护她而流尽了鲜血。
“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渊晢的嘴角依旧挂着温柔的笑,目光里的疼痛却隐藏不了,而那种近乎绝望的恳求让潋焱下意识死死捂住了耳朵。
“不,我不答应,你跟我一起回去,回到瑾国,瑾澌他一定会救你的。”
“我当然要跟你回去,不过,如果我坚持不到······”
“不要,我不要听······求你不要再说了······”
“你听我说。”渊晢突然抓住潋焱的挣扎的手,冰冷的触感让潋焱几乎怔愣——那双曾无数次带他们逃离温暖的手此刻冰冷异常,手背上的伤口被泡得发白,狰狞地翻出粉白色的肉,然而就是这双几乎支离玻碎的手紧紧地箍住了她,让她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穿空而过的巨鸟留下一声尖锐的悲鸣。难以抗拒的绝望里,潋焱突然安静了下来,她好像突然明白了,突然明白了多年以前,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那素衣束发的女子所说的命运,那种不合理,却不可更改的存在。
她轻轻地附耳过去,渊晢温润如旧的声音低低地响在她的耳际。
潋焱脸上绵延着的清亮泪水顺着渊晢撕裂的黑色铠甲斜斜地垂进渊晢的脖子里,一直不曾陨落笑容的男子下意识地伸手去碰——那样灼热的眼泪,让他几乎冷却的身体烫伤般温暖。
然而疼痛阻碍了他的动作,他只碰到了他的左侧锁骨下方,斜斜插着的一只羽箭。
再用力一点,或许他可以抓住它,将它从胸口的位置拔出去,可是那样,他也许会马上死去。
所以不能,因为他还不能死。一想到猎翯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他难过得几乎哭出来,直觉应该活下去,可是,很累。
很暗,很冷。
然而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闪着少女狡黠的笑容,明亮的眼泪。
她不依不饶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不是看见她的第一眼,也不是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更不是第一次看见她为了我受委屈,一个人在荒无人迹的树林里无助地哭泣。
是上辈子。
他对她的喜欢,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随着血肉流淌,随着时光沉积。
可是这辈子,他不能陪在她身边了。
下辈子吧,下辈子好吗?
下辈子,不要做一只彩凤了,或者我做一株梧桐。
但我给你一切,包括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