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折羽(1 / 1)
月光稠得像一匹乳白色锦缎。
白衣少年紧扣着水晶般的室壁,触手是彻骨的冰凉。
玉冰阁,顾名思义,是用真正的玄冰筑就,却带着明玉般剔透的冷意。同时,三尺厚的冰墙也足以阻止所有的光芒以及他焦灼的视线。
“焱,你在吗?”瑾澌轻轻地叩击着冰壁,明知故问。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可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便想了这样拙劣的开头。他本是那么有心计的人,每每面对这个冷漠的女子,却都会变得不知所言。
抱肩而坐的潋焱听到了室壁的轻响,黑暗里,她突然站起身扑向了声音的来源,可寒冷却凝滞了她的脚步,奔向他的路程,她感觉无比漫长。厚重的冰壁上,隐隐有月光透入,而触到冰壁的少女突然滞住了身形。是的,他曾出于某种目的背弃了自己,可是那又算什么背弃呢,是自己从没有对他说过喜欢,即便知道他对自己的好,可是心里却一直忐忑着不肯相信。而现在,自己的心里反而慢慢住进了另一个人,甚至,竟为了保护那人而甘愿去送死。
她怎么忍心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她可曾对得起他,对的起他为自己放弃的一切。
手掌轻握成拳,她抬手,回应了他的问话。
“咚咚”的声音沉闷却笃定。
“焱,冷吧?”听到她姗姗来迟的回话,瑾澌心里再次泛起酸涩的欢喜,几乎无意识地扬起了嘴角,他不由更靠近了一些,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白色的雾气。
潋焱摇头,突然意识到对方看不见,便又匆匆答了句:“没有。”猎户川的那一招隔空点穴还未完全退去,她的声音尚带着些许的嘶哑。
“你的声音?”瑾澌原本伸直的长腿突然蜷了回来,几乎将大半个身子贴向了冰壁,双手更是紧紧地扣在墙上。
感觉到他的紧张,潋焱无奈地笑笑,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被疼惜的喜悦。她轻扣右手小指,一股潺缓的气流从丹田升起,慢慢流了出去。
“嗯,那就好。”瑾澌的重瞳里闪过璀璨的暖意,这是自从她失语痊愈后第一次重新使用“灵犀诀”,这是不是说明她是真的原谅了自己。
“潋焱你知道吗?我倒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傻话。”潋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一时觉得迷茫而恍惚,与此同时丹田突然升起一股无力感——长时间的寒冷已让她无法流畅地发动灵犀诀。
察觉到她的虚弱,瑾澌忙开口:“焱,你坐下休息吧,听我为你踏歌可好。”
潋焱依言坐下身子。慢慢有叩击冰壁的声音传进来,清越,空灵。潋焱不由把头靠在冰壁上,让自己离那声音更近一些,手指更是搭在冰壁上,竟是久久忘了移动。
“焱,你还在听吗?”一曲终了,瑾澌温润的声音传来。
“嗯。”潋焱收回手,才发现冰壁上已留下了深深的指痕。
“瑾澌,你先回去吧,外面也很冷吧。还有,你不是应该被软禁在廖澌园吗,这样偷跑出来万一被人发现,你······”
“焱,让我陪你不好吗?”他打断她,带着明显的迷茫忧伤。
白衣少年把手贴在冰壁上,灼热的真气一寸寸穿过三尺后的冰层,他抬头,看已经挪到正南的月亮,目光里是惯常的温柔。月光如银,他的手不疾不徐地敲击着冰壁,同时轻轻唱起了歌。
远处,一身黑袍少年轻轻戴上了兜帽,转身离去。他唇间染了笑,漆黑的瞳仁却透出不可掩饰的悲伤。
潋焱,你能快乐就好,即便给你幸福的那个人,不是我。
斑驳的竹影投在纸窗上,瑾澌提起束水,正欲出门。窗子上突然映出了一个长长的身影。
“谁?”少年侧身而立,束水已从剑鞘弹出一半。
廖澌阁的门自动弹开,瑾澌眯起重瞳,看见男人鬼魅般闪进的身影眨眼出现在他面前。
“殿下这么晚了要去哪?”男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略显苍老却仍精明俊逸的脸。
“猎户川?你来这做什么。”瑾澌在案前坐下,同时将剑收回鞘中,却是放在指尖一寸处。
“殿下知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猎户川兀自拉开凳子,坐在瑾澌的座位对面,“殿下是去看潋焱吧。”
“是。”瑾澌并不否认,眉宇间隐隐透出戒备的神色。
“殿下不必这样看我,”猎户川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瑾澌面前的束水,仍是含着笑开口,“谈个交易吧,我帮你救她。”
“呵,帮我救她?她可是你的女儿?”少年的双拳早已握紧,语气却显得不动声色。
“殿下,她不过是个孤女,若不是念她天资卓越我也不会养她这么多年。”
“可天下人都知道潋焱是您的女儿,你不怕天下人笑你连女儿都保不住吗?”
“殿下觉得我可会在乎这些?”猎户川眼底笑意更深,似乎觉得他过于天真。
“你想怎么样?”少年竟然妥协。
“殿下果然是个痴情人。”猎户川扬眸,微浊的瞳孔精芒四射。
月已沉西,白衣少年轻轻地敲了冰壁。几乎是在同时,冰壁另一头传来了轻轻的回应。
“焱,你还在?”
“焱,你等我救你出去。最多两天,我救你出去。”
月光渐暗,俯在冰壁上的少女轻轻答“好”。
她等了好久,终于等来了他的姗姗来迟,心里竟有些酸涩。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这样委屈而黯然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
她不敢问他如何救她,心里不安的预感却止不住升腾而起。
“父亲,你不相信我?”猎户川的书房里,十三岁的少女表情难得的焦灼。
“相不相信又怎样,证据呢?”猎户川盯着自己的小女儿,仿佛要看透她的心。果然是长大了,猎茝逐渐出落得玉立亭亭,眼神也变得倔强,好像两年前的猎翯。
“就算凶手真的另有其人又怎样,我们的目的从来不是帮瑾王找出凶手,也不是替谁洗脱罪名。还是原计划行事吧。”
“是。”猎茝垂手而立,不再说话。
“那个瑾澈你最好小心点儿,他跟黎国祭司关系似乎不一般。”片刻的沉默后,猎户川仍是选择了开口提醒,毕竟他觉得这个女儿最像自己,她有足够的野心,足够的胆量,同时足够狠毒,至于能力——他毫不掩饰地探寻目光死死盯着他的女儿,这件美丽而精致的工艺品,一定是他猎户川最称手的武器。
猎茝退出父亲的书房,猎户川长久停留在她身上探寻且不信任的目光让她心烦意乱。夏末的天气仍旧热得紧,门前茂盛的垂柳上,一只黄莺在不停地鸣叫,更扰得她烦躁不堪。然而她却无法打开紧缩的眉,即便她知道情绪永远是人类最大的弱点。
“该死!”猎茝抬手,一道劲风自她掌心射出,然而只是树枝晃动了一下,黄莺惊叫着飞走了。
“猎茝,你在做什么?”猎翯收回手,刚才若不是自己出手阻止,那只黄莺早就被她打落了。然而猎翯走上前去,却看见一双泪眼,“茝儿,你怎么了?”
“姐姐,”十三岁的少女紧紧抱着自己的姐姐,“父亲他说,焱姐姐她,会死的。”
“茝儿,父亲真的这么说吗?”看着猎茝眼泪汪汪并且煞有介事的样子,猎翯心里一紧,语气也不由缓了下来,却仍不十分相信。有爹爹和瑾澌在,潋焱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可是死的人却偏偏是个皇子,这样的话······。
“是父亲说的。父亲还说,现在只有三皇子能救她了。”
“瑾澌?”猎翯诧异,“他怎么会有办法,难道二皇子果真是他杀的?”她这样猜测着,竟是毫不设防地说了出来。
“我不知道,可是父亲说,如果三皇子不肯帮忙,那焱姐姐她······”
“呵,傻丫头,瑾澌怎么会看着潋焱死呢,他一定会救她的。你的焱姐姐呀,马上就可以回来了。”猎翯替少女擦掉眼泪,平常没看这丫头跟潋焱多好,怎么如今哭得这么伤心。
“姐姐,茝儿知道三皇子对焱姐姐好,可是,他真的会为了焱姐姐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吗?当年,他不是也为了得到父亲的支持,来向你提亲吗?”猎翯的手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连同心脏微微缩紧。两年前的旧事还历历在目,也许她真的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了解瑾澌。
“姐姐,你去求求三皇子好不好?”
“猎翯,你怎么来了?”瑾澌倒了一杯茶递给对面的少女,少女坐下,脸色冷得异常。
“瑾澌,二皇子他究竟是不是你杀的?”猎翯劈头盖脸地丢下一句怀疑,瑾澌却并未显出多少惊讶。
“怎么这么问?”他自顾自地为自己斟着茶,并未抬头。
“如果不是你,那潋焱她去替谁顶罪?”猎翯咂了一口茶,觉得茶味浓得过分,她放下茶盏,专心等着瑾澌的回答。
而瑾澌忽然沉默了。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潋焱这样出乎意料的举动,究竟是为了谁。是自己,还是他?
少年突如其来的沉默让猎翯的心沉了下去,似乎原本隐秘的猜测在他长久的沉默里愈发明晰起来,猎翯几乎忍不住暴跳如雷:“瑾澌,你?”然而质问的话还未出口,头却在此时开始炸裂一般的疼痛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屏退的浑噩倦意。少女拼命睁开眼,却最终无能为力。脑袋里最后的景象,那个翩翩白衣的少年已经俯在桌上同样的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