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焱绝(1 / 1)
廖澌园。
“知道了,下去吧。”
瑾澌坐在案前,右手不自觉的用力地按压额角:果然是跟他在一起吗?当年,拼命护着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在他身边?
出离愤怒的少年突然掀翻面前的书案,白玉的茶盏刹那粉碎,青碧色的茶水晕了一地。
“来人!”心痛来得格外惨烈,他觉得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什么。
一念之差,他低估了她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她从来就不属于他心脏的某一部分,她一走,那儿就空了。空得寒风肆意横行,空得悲伤无处可匿,空得他想拼命找东西填满。
可是没有用,只要不是她,就什么都没有用。
唾手可得的权利?他几乎想苦笑:原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可以一并失去。
一个黑衣的身影鬼魅般闪了进来,沉默着跪在晕了茶水的地面上。
瑾澌并未看他,天生而就的茶色重瞳闪出幽暗的颜色——据说,那是天生的帝王之相。然而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要回她,哪怕不择手段。
潋焱强自压下心里的不安。猎户川说,瑾城出现了许多无名尸首,而且这些尸首无一不腐烂得见骨。
潋焱去看了几具据说昨日还好端端的人的尸体——骨骼和暗红色的肌肉分离,正湿漉漉的滴着臭水的尸首,只能凭衣服辨别身份。看一眼也让人心惊胆战,甚至忍不住作呕。就算是夏天,尸首也不会腐坏如此之快,何况还只是初春。然而这诡异的死状,验尸的仵作亦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可能是黎国的人干的。大约是又制了什么新毒,竟来我们瑾国抓人实验。那些巡城的卫兵我可信不过,不过是些啃咬国库的蛀虫,从今天晚上起,你便去案发各处巡视察看。抓住了凶手,为父在瑾王面前也好举荐你。虽然是个女孩儿,为父也希望能看到你早日独当一面。”这样的场面,猎户川显得淡定许多,他拍拍潋焱的肩,如是说。
“是。”潋焱单膝跪地行礼,“多谢父亲大人。”
从猎户川处告退,潋焱不禁蹙眉细思,似乎顾鎏离与黎国关系匪浅,上次的七夏之毒,便是他带了自己去了黎国才医好的。
想起毒发的情景,潋焱还是心有余悸。黎国向来已制毒闻名,其狠毒多样使黎国名副其实的“毒”霸一方。虽然黎国女祭司似乎并不待见自己,说到底,她还是欠了黎国一条命,而现在她最担心的却是这件事千万不要与顾鎏离有什么联系。
一直以来,顾鎏离都是个神秘的存在。从黎国回来的半年里,潋焱一直在找他,虽不敢明目张胆,但旁敲侧击之下,竟是无人知道。那一夜,她明明记得他杀了那些人,怎么可能会了无痕迹。潋焱甚至一度怀疑记忆里那个倔强任性到有些孩子气少年只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次落驿重逢,她知道,他不会是个普通人。而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连身份都不肯轻易让别人知晓的人,竟是不惜一切的救了自己,甚至释放出了自己的灵宠。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灵宠,灵宠与主人之间的联系更贴近于血咒——养灵宠需要将灵宠从小用自己的鲜血喂养大。一个人的一生只能有一只灵宠,换句话说,你的灵宠在某一方面会是你一生中最亲近的对象。虽然灵宠的主人自己会采取办法延长灵宠的寿命,但动物终究是动物,灵宠的寿命通常不会很长。而顾鎏离的阿青,看个头已经成年。至少养了十年了吧,潋焱实在想象不出,当少年还是男孩儿模样时就用鲜血喂养灵宠的样子。那时候,便已经有了唤醒灵宠的灵力吗?
月光给大地蒙上了一层白翳,明明很亮,却什么也看不真切。远处有蒙蒙的人影,然而只一眼,潋焱便确定那个怀里抱着个女子的人,是顾鎏离,是那个白日里还吻过她,让她幻想过天荒地老的少年。
潋焱安静的藏身在槿树的背后,她看见他抚着她的背,看她扑在他的怀里。她只恨周围太静,静得连那女子的喘息都一览无余。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抱着她走,直到他们消失在路的尽头。
潋焱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抓着槿树的手指逐渐收紧,有冰冷粘稠的汁液渗于指尖,潋焱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天翻地覆般的难过里,她听见有人喊自己:“焱,是你吗?”
潋焱直起身子回过头后,突然就很想哭。
瑾澌站在远处,身上宽大的白袍让他显得挺拔而消瘦,他遥遥地伸着手臂,似乎想触碰自己,却因为不确定而犹豫不前。然而冷淡的清俊面容却在看清自己的那刻露出了由衷的温暖笑容,紧接着整个人如一片温柔的花瓣般翩然而起,轻盈盈地落在她身旁。
她看着他柔软的表情,突然想陷进去再也不出来。
“焱,你手里?”他走近,轻车熟路地执起她的手。
潋焱摊开手心,黑浊黏稠的汁液底下是顾鎏离送给自己的玉玦,她竟不自觉地把它从怀里掏了出来。那时候他还戏称这是送她的定情信物,威胁她收了就不能反悔。而现在,它还有什么意义呢。
丢了它吧,这样的玉他不知送出过多少,亏自己还视若珍宝。她冷冷地握回手,然而嘴角自嘲的笑意却因瑾澌的下一句话而凝固在嘴边。
他说:“你怎么会有瑾澈的玉玦?”
瑾澈?小自己整三岁的七皇子吧,听说他的双目有蛊惑一切的力量,听说他的声音魔魅而冰冷,笑容却暖若三春。
潋焱突然就笑了。
在她身后,是长着巨大叶子的槿树,墨绿色的叶子在黑暗里宛若阴云,仿佛一碰就会流出黑色的粘稠汁液。
她还记得小时候练剑,不小心砍伤了一株槿树,黑色鲜血般涌动而出,潋焱不由慌了手脚——这样流血,会死吧。她慌乱得撕下衣袖,粘稠的汁液却渗过了布料,粘满了她的一双小手。再后来,她知道没办法,却还是不停地用手阻挡那些汁液,却最终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次,结局也是一样吧。
注定的,一败涂地。
胸口尖锐的疼痛逐渐变钝,木然的痛感却搅得她不得安宁,嘴角还挂着刚才的微笑,潋焱抽回手缓缓下拜:“潋焱见过三皇子殿下。”
她垂眸施礼然后起身,目光自抬起的那一刻已不见悲伤——刚才的那些感动已于片刻化为疏离。
她将玉玦还给瑾澌,平静到面目表情——她已经下定决心,这东西她再不需要,猎户川说得对,唯有无情才能成为真正的杀手,唯有无情才无痛,可是毕竟,她要让他明白才好,让他知道自己已经把过去的点点滴滴全部抹掉。
“这个,还请三皇子殿下帮我还给七皇子。”
她再未说话,转身离开的脚步却有些踉跄。
果然啊,她还是险些沉溺在瑾澌温柔的笑容里,就算明明知道他将来会结发共寝的人绝不会是自己,而且这一天快了吧。
而顾鎏离——她只需念着他的护命之情,除此之外,也绝不该再有任何瓜葛。
不过自己今天刚刚放走了那个黎国人——正如猎户川所料,犯下命案的正是从黎国而来,倒似乎有些自作聪明了。
瑾澌看着潋焱离开的背影,突然有些无力。他赢了不是吗?可是为什么,心底的某个角落疼痛得无可复加。
良久,他将头转向黑暗:“护送她回猎府。”
黑暗里立即有人轻声应:“是。”
他微施内力,带着缺口的玉玦突然碎裂。
“潋焱,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上他了?”
潋焱醒来时竟躺在自己的床上,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若不是额角真切的疼痛,她甚至觉得昨夜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这样想着,她真的就向怀里摸了摸——然而那块玉玦已经不在了。她苦笑着起身,却似乎失去了大喜大悲的能力。往常一样坐在镜台前,她看见铜镜里的自己憔悴不堪,发根竟有些凄白。
“大小姐,老爷叫你。”敲门声应时响起,像是已经有人在专门等候。
“知道了,我马上去。”依旧是束起长发,而那些白色的发丝却宛如妖孽一般呼之欲出。潋焱没料到,猎户川竟会因此勃然大怒。
“至少三日没吃了吧。”猎户川冷冷地问出口,语气却甚是笃定。
潋焱愣住,旋即明白他指的是自己从小带在身边的蓝色锦囊里面的墨色药丸。
即使知道是□□,潋焱还是一天天地吃下去,她知道,这是她生存的规则。不过一直以来她并未在自己身上发现任何症状,三天而已,他是如何看出端倪。
“父亲大人,潋焱这几日正在寻找杀人凶手,一时忘了吩咐,我……”她单膝跪地,低眉垂首,心里却在想:是自己的头发出卖了自己吧。
“是吗?那你看这是什么?”猎户川的眼里有俯视一切的神态,他偏了偏首,一侧静立的猎维会意,马上叫人呈上盒子。
“打开。”盒子就放在潋焱面前,雕花的椴木盒子却是格外精致,潋焱隐隐闻见淡淡的血腥味。
“是。”潋焱抬手时竟是止不住的颤抖,舌尖紧紧抵在前齿,恢复冷静的同时,潋焱扳开了盒子的暗扣。
那一刻,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却看不穿猎户川高高在上的表情,她终于发觉自己是被组装的木偶,自己的一举一动完全是在猎户川的掌握中,或者她所有的动作与行为,都是被猎户川牵拉而成。
盒子里,一只断手散发着腐烂的气味。三天前,潋焱正是与他交过手,她断了他的右手,要他承诺永不再来瑾国。
而如今,他血肉模糊的右手被盛在盒子里,浓稠的腥腻让潋焱想起自己靠着槿树吐得昏天黑地的样子。
“多余的话我不想多说,你暂且停下手中的任务,跟猎维一起去边境接回猎翯。我会向瑾王请命让你暂时呆在那里。好好反省,我不想看见你再犯错。”
“是。”
潋焱退出去,阳光灿烂得让人发晕。
车水马龙的皇城,一手遮天的猎府,连阳光都这么扎眼。
而阳光下的巨大阴影里是灼灼发烫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