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祭坛之终(1 / 1)
清羽是在床上醒来的,夜风吹起床上淡紫色的轻纱,送来清爽的味道。
她缓缓坐起身来,这种感觉已有许多年不曾感受到了。肌肤上每一处都能享受到风的抚摸,舒缓而温柔。
她重新爱上这种感觉,不由浅浅的笑起,随即又想起什么,秀眉微微凝了起来。
是了,她之所以能重新活过来,是不是说明小文她成功了。
她站起身来,重新用双脚走路,她的感觉无法用言语形容,身为灵物,谁能想到,有一天她会为自己像凡人一样走路而感到高兴呢。
楼下隐隐有交谈声,她缓缓下楼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寻了过去。
鱼素和秋杨站在一楼的书房外,低低的说着什么,听到楼上的脚步声,抬头看了过去。
清羽皱了皱眉,看清两人脸色,脚步顿了顿,随即急急的下了楼走到两人近前。
“可是小文她出了什么事?”
鱼素咬着唇不肯吭声,若不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公子她又怎会平白受了这许多苦,以至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秋杨低斥道:“鱼素。”但他知鱼素心下难过,也不忍再说什么,转身冲清羽施礼道:“大小姐,公子她……她情况不太好。”
其实何止是不太好,恐怕……
秋杨长叹一声,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们并不能阻止什么。
清羽一看两人神情便已明白了八分,这两人是小文的随从,自己与小文在一起时,还没有这两人,想必是小文在自己不在时收下的,看他们对小文如此忠心她也很是欣慰。
推开书房门,她走到窗前的长榻前,一眼看到榻上躺着的端木。
长发凌乱的铺在榻上,端木双目紧闭,所有□□在外的肌肤都呈现一种骇人的透明模样,肌肤下青色的血管和筋脉清晰可见。
清羽掩住口,轻呼一声:“不!”
榻上的人却似乎被她这声轻呼惊醒了似的,羽翅似的长睫轻轻颤了颤,琉璃色的水眸睁开,有些茫然的望着虚空,直过了好半天功夫,才将视线对上榻前的清羽。
衰弱的声音,却满是喜悦:“姐姐。”说罢,一手撑着长榻便要坐起身来。
清羽慌忙上前扶住,“小文,你快躺下。”端木将手伸到眼前看了看,顺从的躺了下去。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端木笑了笑:“没什么,姐姐放心。”她转头望望窗外暗沉的夜色,对清羽道:“姐姐也是刚醒吧,天色还早,再睡会儿吧,等天色一亮,我便送姐姐进宫去。”
清羽皱皱眉,有些不解:“不必这么急吧,我们好不容易才团聚,还没来得及好好说说话。”
端木安慰道:“宫中有姐姐想见的人,姐姐先见一见,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清雨待要再说什么,但望见端木眉间掩不住的倦色,终究点了点头,转身出了书房。
天色一亮,鱼素便备好了马车。
端木的脸色恢复了些,只是极为苍白。
她站在府门前,回首望着左相府,结界已经撤去,左相府古朴的府门被轻轻合上,没有人能探知她此刻的心境。
她与清羽一同登上马车,淡紫色的车帘放下,车厢内有些昏暗。
“小文,你让我去见的人是谁?”
“姐姐不必心急,到了就知道了。”端木声音清淡,她暗暗捏住指尖,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与平常无异。
清羽素来知晓她的性子,于是也不再追问。
雨都的清晨端木也不是第一次走过,但这一次明显与往常不同,她听着车厢外行人的脚步声和路过小摊的叫卖声,第一次觉得这些离自己这样近,这样亲切。
这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这里与隐川山的常年冰寒不同,到处充满了热闹的气息。
马车很快便到了皇宫。
宫门前的侍卫查看了令牌后将马车放行,到了第二进宫门,两人下了马车。
端木没有恢复男装,她穿了一袭简单的白色长裙,腰间丝带长长垂了下去,及腰的乌发别了一支平时常用的流云簪,额心的印记清泠泠的映着晨光。
清羽同她一样穿着一身长裙,她们两个便像《隐川相思》中所画的那般,一清冷一婉约,并肩站在二进宫门前。
宫侍引领两人到了乾雨殿前,陆朗向端木施礼,抬起头来时才看清面前两人竟都是女子,不由惊得后退了一步。
端木一笑:“陆总管,还烦请通报一声。”虽然装束变了,但是这把清冷的嗓音却确实是左相其人。
陆朗躬身道:“左相大人原来竟是女子,这可真是天下最大的奇闻了,老奴这就去通报。”
片刻工夫,陆朗将两人迎进殿内。
龙洛泱还有些迷蒙,坐在御座上随意的翻着奏章,听到殿门关上的声音后头也没抬便道:“清雨,一大早的便跑到宫里来可有什么急事啊?”
“我来送个人过来,之前我们约好的。”端木道。
龙洛泱抬眼往殿中看去,看清殿中站着的人时,手一个哆嗦,手中的奏章吧嗒一声落在御座之下。
“你,你,你是谁啊,不对,你是,清雨??”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眼珠子似乎要瞪出来似的。
端木一笑,往旁边走了几步,露出身后站着的清羽。
龙洛泱还没从她身上移开视线,将她从头打量到脚,手指捻着下巴啧啧道:“早就看出你这家伙长得好,没想到还是个大美人儿!对了,文宇见过你这副样子了没?”
端木愣了愣,摇了摇头,“这是家姐,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清羽转身看她:“小文,你要去哪儿?”
端木看了看龙洛泱:“姐姐,这是你一位故人,你们先聊,我就不打扰了。”说完,快步出了殿
门。
清羽面色疑惑的看着她出去,这才转身看龙洛泱。
龙洛泱也细细打量她,他突然想到,如今这名女子站在自己身前,那就说明清雨的转灵复生成功了?
眼前的女子也很是貌美,但与清雨不同,这种美是一种温软轻柔的婉约之美。
这眉眼为何看来有几分熟悉呢?
清羽看着眼前穿着一袭轻便的黑色锦袍的男子,有些慌乱的后退了几步。
不,怎么可能?
龙洛泱皱皱眉,他往前走了几步,有些不确定道:“我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端木出了宫,鱼素驾了车,马车徐徐驶过宫门前宽阔的青石板路。
端木突然对鱼素道:“去祭坛看看。”
她的脸色在昏暗的马车里仍看的出苍白的骇人,在清羽面前,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掩饰住了自己的
衰弱。
掀开车帘,她望向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新鲜的空气。
左腕上连续划开两次的伤口,原本已完好如初,此刻却撕心裂肺的疼起来,失去了灵珠果然不是闹着玩儿的,有些事已经不可避免。
鱼素调转了车头,往皇宫不远处的广场而去。
广场中央宽阔的祭坛与九年前没什么分别。
端木缓缓走上石阶,到了祭坛之上,她伸手抚上冰凉的石鼓,肌肤下青色的血管再一次变得清晰起来,不禁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空中蓦然响起衣袂带风之声,祭坛四周落下十来名黑衣人,雪落舞从几名黑衣人身后走出来。
端木的身后也陆续有四名黑衣人落下,却冲她施礼道:“见过左相,右相大人命我等保护大人。”
端木却摆了摆手,“嗯,你们不必插手,这是我与她之间的恩怨。”
四人相互对视一眼,为首之人道:“我等不敢有负右相之命。”
端木微微沉了脸色,她本为人清冷,言语清淡,如今脸色沉沉,四人只得听命退在了一旁。为首之人冲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闪身便离开了祭坛。
雪落舞走上祭坛,眼神死死盯着石鼓旁的端木清雨。
“原来你是女子,哈哈哈哈,好,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她的神情有些疯狂似的凄厉,说完放声大笑。
“真是可笑,你身为男人时他便喜欢你,恐怕只有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吧!可笑我像个傻子一样夹在中间。你从宫里出来,龙洛泱见到你这副样子竟也没治你欺君之罪,你们的君臣之情可真是深厚啊!”
端木皱了皱眉,冷眼看着她:“你说够了没有?”
“怎么,这就听烦了吗?”雪落舞扬眉冷视,“我忍受了三年,这才说了几句,你就不耐了?”
端木面色清冷的看着她,淡声道:“当年你随雪落幽来到雨辰,本意是要和亲与极雨,我改了星象让你嫁与文宇,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你对我的所作所为,原本我已不想计较,也算我逆天改命应承受的代价,但似乎你并不知收敛。文宇应该准你离开了吧,你不回雪岩去,在此拦阻我做什么?”
雪落舞娇媚一笑:“左相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我在这里自然是取你的命。”
端木淡淡道:“我的命?你还不配。”
雪落舞冷冷一笑,“那就试试。”她从腰中抽出软鞭,十几名黑衣人见她动手也纷纷纵身跃上祭坛。
马车旁的鱼素一见这情形,便要纵身上前,却被端木喝止住。
端木抬手,在腰间一拂,再伸手之时,一把寒气逼人冷光烁烁的长剑已在她手中。
她弹指轻击剑身,长剑发出悦耳的轻吟。
“我这把剑还没有见过血,今日便来试试好了。”
白衣如风,眨眼已闯入雪落舞与十几名黑衣人组成的战圈之中。
欧阳文宇派来的暗卫余下的三人暗暗心急,右相明言要保护左相安全,可左相却严禁他们插手,如果左相出一点儿差池那他们怎么承担的起?
战圈中寒光闪烁,端木身形如烟似雾,飘忽不定,她在众人之间肆意游走,长剑如虹,剑气将雪落舞及众黑衣人牢牢锁住。
雪落舞鬓发散乱,她不曾料到自己与十几名顶尖暗卫联手却让对方一人逼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她果然小瞧了她。
盏茶功夫,除雪落舞之外的众黑衣暗卫已躺到了祭坛之上,非死即伤。
端木虽然向来很少出手,多年以来,似乎她也没有对谁出手过,但既然已经决定了,出手便再不容情。
况且她已支持不了多久,没有余力再等他们反扑一次。
长剑稳稳指在雪落舞身前,端木的脸色一如开始时平淡,雪落舞看着她自始至终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越发憎恨。
端木将左腕缓缓背在了身后,手紧紧攥成了拳。
“我原本并不想杀你,但你总是不知分寸。”端木叹息似的道。
“我即便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那么些□□怎么就没把你毒死!”雪落舞咬牙切齿的诅咒道。
端木将长剑往腰间一甩,那样寒光凛凛的一把剑却似乎瞬间变成了一条柔软的丝带一般,隐去不见。
雪落舞皱了皱眉,有些惊异的看着她。
“我杀你似乎对你有些不公,但我不能为以后留下后患。”端木右手虚张,幻出一把匕首,雪落舞这下终于看清,那匕首明明是凭空出现的,她这才面带恐惧的后退了几步。
“你,你是什么人?”她指着端木手中的匕首,颤声问道。
“你对我连番下毒,我却始终安然无恙,不同你计较,那时你怎么不能静下心来想想我是什么人,只会变本加厉呢?”端木有些无奈道。
左腕的伤口一直在疼,她其实不想再跟对方啰嗦下去,现在站着都很是费力。
她抬手将匕首甩向雪落舞,冰刃在雪落舞惊恐的目光中一点点放大,轻易的穿透了她的身体,她甚至连侧一侧身都来不及。
“不……”雪落舞哭叫着倒了下去,很快生机已绝。
端木也缓缓往后便倒。
鱼素及她身后的右相府暗卫纷纷抢身上前,但却有人比他们更快,抢先将端木抱到了怀中。
欧阳文宇一得到左相府异象的消息便赶了去,但结界却没有撤去。他守了一夜,天明时分离开,
刚回府便得到了左相进宫的消息。
他又马不停蹄赶到皇宫却从守门侍卫那里得知左相已经离开,他往左相府赶,半路接到暗卫来报说左相在祭坛,雪落舞意图谋害,他这才赶了来。
世间之事兜兜转转,有时并不能正好碰上那个凑巧的时候。
端木轻轻闭着眼,方才还是朝阳初升的万里晴空,顷刻之间阴云密布,欧阳文宇仰起头,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
“你来了。”端木微弱的像是雪落的声音打破祭坛上的死寂。
“嗯,我来了。”
她睁开眼,看见眼前一缕白发,微微有些惊讶:“头发怎么白了?”
“你总是这样不让我省心,我每日愁思不已,仅仅是白一白头发已经不错了。”欧阳文宇心慌的声音也跟着发颤,只将端木抱的更紧了些。
“如今雪落舞已经死了,你头发都白了,要是变老了小心以后讨不到夫人。”端木不知为何听他这样说便有些控制不住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不停地咳嗽,有些细碎的晶莹从她的身体中升了起来,升到空中,散入漫天飞雪里。
欧阳文宇只觉得随着那些晶莹的升起,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冷,渐渐有些抵受不住的刺骨,但他却又抱的紧了些。
“明宁八年,你对我许下的诺言不记得了吗?”
“呃……”端木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那时我便说过待我想到的时候告诉你,如今我已想好了,”他附到端木耳边,“我要你……做我的右相夫人。”
他离得那么近,近到他说出每一个字吐出的气息清晰的拂上她冰冷的肌肤,端木透明的双颊上缓缓腾起两团红晕,此时的她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羞涩,她的眼睛四处游移,再不敢看眼前的欧阳文宇。
欧阳文宇与她相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她这个样子,他的心里说不清是酸是疼,她也有这样害羞的时候,她以前一直清冷冷的像冰一样,可是现在她就在自己怀里,而且为着自己说的话害羞着。
他的眼睛一阵发酸。
“对不起,已经……散了……”端木有些吃力的抬了左手指着空中那些缓缓上升的晶莹,“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欧阳文宇看见她左腕上的那道伤口不断地流出晶莹的液体,一滴泪落在端木透明的双颊上。
“不,来世太远,我要你今生便许我……”他目光坚定,说完强迫端木对上自己的眼睛。
雪越下越大,鱼素站在祭坛下,眼泪将她脚下的雪融化。
“好,我……答应你。”端木的左手缓缓垂了下去,那双清光潋滟的眼睛也缓缓合上。
一个轻柔而羞涩的笑凝在了她的唇角。
欧阳文宇倾身,轻轻将一个吻落在端木额心的印记上。
他一手环抱着端木,一手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长剑,神色淡漠的抬手将剑送入了心窝,四名暗卫抢身上前,却不敢阻拦。
温热的心血沿剑刃流下,滴入端木眉心的印记之中,怀中冰冷刺骨的身体渐渐消了寒意。
容倾欧寒火小慈等人此时早已赶了过来,容倾将紫玉琉璃瓶放到端木身旁,一缕缕紫气从瓶中升起,将两人笼住,白色的魂魄被紫气牵引着重新回到瓶中,欧阳文宇的脸色苍白如雪。
“她答应我了。”他无力的道出这一句,言语中是隐藏不住的浓烈的悲伤和绝望。
他抱起端木,身形一晃,很快又稳住,似乎怕惊到了怀中的人。
“走吧。”
《雨辰——左相传》:明宁九年冬,左相遇雪岩雪氏于祭坛,为其众卫围,独战之,败其卫,杀雪氏,伤重而殁。其时日升,瞬时雪,七日不绝。左相声名始终于此,天下无不叹之。
雨辰左相突然离世的消息像劲风一样吹遍天下,真正能窥得其中真相的人寥寥无几,事实似乎随那场连日不绝的大雪一起深深湮没在当年那个成就了左相声名的祭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