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 5(完)(1 / 1)
因这段路险而窄,只容得下一辆马车将将行走,又怕前面车子出事后堵了后面的路,所以车与车之间距离拉得很远。
商队十三辆车,公主的车在第十位,等到公主的车走到崖下一半儿的时候,最前面那辆姬掌柜的车已经出了崖口。蓝夜缉等人丝毫不敢松懈,紧盯着崖上,生怕掉落的石块砸到公主的车上,随时准备出手改变石块掉落的方向。为公主驾车的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把式,知道车上坐着贵人,愈发地小心翼翼,或快或慢,闪躲山上掉下来的山石碎土。
公主的车没出事,出事的是周存智那辆,一大堆土石碎块从山上挟着泥水砸下来,车夫情急之下急拉马缰,紧压刹车,终于险险避过,但仍有零星碎石砸到马头之上,那马伤痛之下,狂嘶挣扎,本来路就窄,它扬蹄奋起,便使得半个车轮掉下路旁,整个车厢转瞬就要翻倒进湍急的河流之中。
跟在公主车后的蓝夜缉回头看到这情景,猛提真气自马上跳起,脚踩马背一借力,人如大鹏展翅冲天而起,一掠数丈,急使千斤坠落于车厢翘起来那位置,跟在车后的护卫也奋身向上,七手八脚拉住车尾,数人一起用力,稳住车厢,前方的护卫急急控制惊马,慌乱之中,一声惊叫,坐于车边的车夫竟被颠下马车,“扑通”一声掉进河里,眨眼间便被冲出丈余。
霎时惊呼声四起:“快救人,快救人!”
但水势湍急,奔腾呼啸,如飞龙怒号,裹挟着泥沙浮木碎石,以不可阻挡之势带走任何落入它口中的生灵,这种水势,就算会水也毫无用武之地。待厢车旁的人们回过神来,已不及救援,而跟在后面的护卫们,急切间竟也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刚刚还一起喧哗嘻笑的同伴在滔滔洪水中挣扎、浮沉,随着河水,急速远去。
就在所有人已然绝望的时候,十数丈外那个孩子动作麻利地解开腰带,拆解出一根细长的铁链,手一抖,一头扎进附近的山石,另一头依然缠在腰上,人纵身一跃,如乳燕投林直扑河心,竟然稳稳抓住河水中拼命挣扎的那人。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无不惊喜交加,蓝夜缉大声下令:“快走,别停下!最后那几个人,去帮那孩子,快,快!”
地势凶险,容不得停顿,人们被他这一吼,惊醒了过来,赶车的赶车,套马的套马,跟在车队最后的几个护卫向着那孩子飞奔过去,想要把他拉上来。
可是周存智的车经这么一折腾,车轴已然断裂,蓝夜缉急吼:“周大人快下车,弃车,弃车!”
这个时候,周存智已经顾不上纠正蓝夜缉称谓上的不妥,不及应声,便草草收拾紧要的东西,用包袱裹了,跳下车来,蓝夜缉大吼:“您先上公.....前面那车,快!”
雨下得大,周存智这么一个中老年文人若是跟着护卫们一起跑,只能是更耽误事,事急从权,只能让大司马先上公主的车挤一挤,好歹过了这段崖,到了前面路宽绰了,再赶到车队前头去换乘姬掌柜的车。
从后头的车一出事,马嘶人吼,公主就令英姑姑打开车门,掀了帘子看是怎么回事,整个过程全看在眼里,当下也不容请示,一边下令停车,一边径自朝周存智招手:“先生快来,快过来!”
周存智顶着雨,挟着包,气喘吁吁地跑着追过来,那模样说不出的狼狈。
可车厢里的三个女人都没再看他,她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十数丈外的河面上,那个小小的身子,大半浸在水里,只露出小小的头,可依然看得出,他紧紧地抓着车夫的胳膊,毫不松手。
纤细的铁链绷得笔直,翻腾汹涌的河水在咆哮,这头凶猛的怪兽用尽全力冲击这个敢于拦截它的生灵,在汹涌波涛间,那颗时不时露出水面的身形显得那样渺小,却又那样坚定!
人救了上来,却都失了意识。为了给这两个人让开路,好让人把他们送到能不被雨淋的厢车里,周存智下令将最后的两辆货车全都推进了河里。
英姑姑和玉屏披了蓑衣下车之后,公主这辆算不上宽大的厢车依然显得有点儿挤。那个车夫被人控了水急救之后,周存智摸了摸他的脉,安慰罗虎等人:“并无大事。”
而那孩子却情形不妙,周存智摸着他的脉,摇摇头:“脉浮而散,气郁血伤,他伤了心腑,若不能及早治疗,怕是有性命之忧。”
不待他说完,那孩子呛了两下,呛出大口鲜血,染红铺陈厢车的地毯。
蓝夜缉急忙伸手扶住他的身体,掰开他的嘴塞入一丸伤药,又将自身内力渡入他的身体,助他运气疗伤。公主疑惑地问道:“不都是落水吗?怎么被救的那个没事,救人的这个却伤得这么重?”
厢车外面送他过来的护卫参与了救人的全程,情绪激动着答话:“他拉着郑二不松手,我眼看着一块这么大的木头砸向他的后背。” 他用手比了脸盆大小的样子,说着,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扭转了头。谁也没想到,这么个没被人看在眼里的孩子,会这么不要命地救人,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让他们感动之余,无不心生愧疚。
蓝夜缉将孩子身上的湿衣褪去,擦净他身上的水,露在人们面前的小脸苍白如纸。这么多天来,人们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漆黑而修长的眉,高挺而俊秀的鼻,棱角分明而形状优美的嘴,浓密的睫毛微微翘起,在紧闭的双眼下方形成一双小小的扇形。人如美玉!
蓝夜缉震惊地和周存智对视:这样的孩子,怎么成了一个乞儿!
把玩他随身的铁链、短刀,做工精良,绝非凡品,他皮肤细腻,骨骼清奇,身怀武艺,看他下水前随手一掷,铁链顶端的锚头竟能深入山石。这孩子分明是出身大家,他是遭遇了什么样的变故,才会沦落至此?
公主恍然:“怪不得他不洗脸,他洗干净了,竟然这么好看。” 忽然间就下了决心:待他伤好,把他收入宫中做个贴身侍候的小太监!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虽是损失了些财物,但终没造成人员伤亡,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所有人更加小心,所幸后面的路并无变故,离了这段山崖,雨也停了,商队停下来重整队伍,需要把两位伤者和周司马,移到姬掌柜车上去。
小七伤得重,时不时地呕血,检查他的身体,除了背部大片暗紫色的伤痕,腰部也被铁链勒出了暗紫色的痕迹,对他的伤势,蓝夜缉和周存智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进了涂门镇,能找个好大夫。
两辆厢车并到一起,刚把郑二抬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搬运小七,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西秦黑衣卫一品暗卫张翼拜见姬家掌柜。”
众人闻声抬头,却见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高个子男人。周存智和蓝夜缉惊恐对望:什么时候,这里多出了一个人!?
四五十人停在这里,虽然并未全力戒备,但这么多走南闯北多年的护卫,甚至还有蓝夜缉等四个御林护卫,被人接近到如此距离,竟无一人察觉!他坦然站在那里,抱拳拱手,仿佛全无戒备,可蓝夜缉却发现对方全无破绽,呼吸都仿佛静止,便是知道那里站着这么个人,闭上眼睛,那里却仿佛空无一人。
姬志远到底是老江湖,看也不看蓝、周二人,从厢车内挑帘而出,掸掸衣襟,好整以暇地拱拱手:“好说,不知大人有何凭证。”
蓝夜缉不动声色地挡在公主车前,洛林、杜飞、印东臣也若无其事地各走了几步,与蓝夜缉相互呼应,手按腰刀,随时准备出手。
那人仿佛不曾察觉众人的敌意,动作舒缓地从腰间拽下一块铁牌,递给旁边的护卫。
姬志远从护卫手中拿起铁牌仔细看了看,交了回去,抱拳笑道:“不知张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张翼向前走了两步,恭敬地说道:“卑职此来,奉命接回我家王爷。”
所有人震惊了!谁是你家王爷!
斗笠遮住他的脸,但蓝夜缉就是感觉对方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张翼解释道:“我家王爷拓跋野,昭王膝下第七子,今年十一岁,正在进行修练,奉师命独自前往郢都。”
看到众人恍然的表情,他继续说道:“卑职奉命尾随保护,因见他受伤颇重,故奉命前来接小王爷回去疗伤。”
张翼便是影虎,随护老王爷拓跋烈多年,对于拓跋野的身世经历一清二楚。这个时候,他心中暗叹:做一个杀手,要紧的技能之一便是善于混入人群,利用与人接触降低别人的戒心。而这孩子,对这种事抵触很深,每一次这类任务都完成得很勉强。这一次老王爷知道姬家这趟货有问题,中周的周司马和蓝将军竟同队而行,推测他们护送的是小皇子。因与中周短期内并无敌对之意,故而派了小七跟随,原意是加强他这方面的训练,希望他能利用人小的优势混入车队,与商行的人,甚至小皇子打好关系。可这孩子只是远远尾随,甚至为了救一个无足轻重的车夫暴露了自己,甚至还受了重伤。这次回去,不知道又会被怎样处罚。
姬志远看了看周存智和蓝夜缉。他仔细察验了那枚铁牌,确实是西秦黑衣卫的牌子。以这人的武功气势和言谈举止,也并不象说假话。若他对那孩子有恶意,根本不必这么明白请示,直接出手抢人或者伤人之后远遁,相信在场众人无人能将他留住。
只是,西秦王族对于子弟的教育虽然严格,但也从未听说过要求其打扮成乞丐独自旅行的传闻,王族子弟,不都是在演武堂里学习的吗?怎么这个小七,被特别训练?
想到那个沉默的孩子这些天穿得破破烂烂地走在商队后面,形单影只,姬老掌柜的心就一阵抽痛,出了什么事?好好一个王族贵胄,竟会被如此糟蹋!
不待他说什么,厢车内公主清亮的声音传出:“不行!你不能带走他!”
周存智刚说了句:“主子。” 便被公主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断然回绝道:“我不许你带走他!他人还未醒,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就算你说的是真话,也要等他醒了之后,他愿意跟你走才行。不然的话,你休想把人带走!”
姬志远为难地看了看她,没说话。那块铁牌终究是死物,确实不能确凿证明对方言语的真假。但这毕竟是西秦的事,秦为当今世上三大强国之一,无论对方所说是真是假,自家都没必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与对方纠缠下去。
可她虽然年纪尚小,毕竟是主子,既开了口,所有人便只能听令行事。
对小公主的拦阻,张翼并未恼怒,温声说道:“这位小公子见谅,我家小王爷伤势颇重,实在耽误不得,不然的话,卑职也不会现身相截。”
说着话,车厢内的小七又是一阵抽搐,一口血顺着嘴角呕出,染红苍白的皮肤、浸透厢车的毛毯,触目惊心。
小公主心疼地“啊”了一声,手足无措。忽然眼前一片黑影,不过眨眼之间躺在车厢上的小小身体便即不见。厢车外一阵嘈杂,张翼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家王爷伤重,耽误不得,张翼鲁莽行事,得罪了,还望诸大人海涵!”
那人,竟眨眼间闪过蓝夜缉等人,探身入车厢之内抱走小七,转瞬便即离开,倏忽不见,其武功高绝,令人叹为观止!
自那日之后直到回返帝都,小公主时时望向后面,可那车队之后,再也没出现过那个小小的身影。那件事之后,她常常想,不是说王公贵胄身份贵重,平民百姓低贱如泥吗?那个沉默的小子与自己同岁,同样是天之骄子,可他的际遇却与自己天上地下般不同。
为什么拓跋小七可以假扮成乞丐,为什么他可以舍身营救素不相识的异国百姓,他不知道身份差距,他不知道命本不同?是他错了,还是自己所受的教育错了?
因着这件事,她更加关注西秦的一切,直到数年之后,父皇采纳大臣们的意见,令精通西秦事务的蓝夜熙带队,护送她前往西秦,名为出访,实为选婿。在西秦宽大庄严的王宫中,盛装打扮的公主端然正坐,高踞王位,接受丈外宽敞的大殿上以秦王为首的西秦满朝文武大礼参拜时,满殿群臣数百人中,她一眼就看见,秦王身后,那个面如美玉的英俊少年。
(天骄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