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第四十一章 孽(1 / 1)
朱樉总以为朱标死后,太子之位应该是自己的,不料等所有已经就藩的王爷全部回到应天,礼部却接到朱元璋圣谕,立皇长孙朱允炆为皇太孙,命他们选择吉日具奏。为了让朱允炆有个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就连他的生母吕氏也从先太子侧妃成了先太子续妃,直接把发疯的常氏当死人处理了。
册封典礼前一天,朱元璋带着朱允炆祭天地、太庙、社稷和已经逝世的皇祖母孝慈贞化哲顺仁徽成天育圣至德高皇后马氏。
典礼当日,朱元璋在奉先殿落座,接受众人三跪九叩之礼,御座前的桌子上放着金光闪闪的册、宝。朱允炆在威严的鼓乐声中走上大殿,跪在桌前接受册封,在御杖前行三跪九叩之礼谢恩……皇太孙册封典礼极其冗长繁琐,朱允炆额头上已经微微见汗了,才听到司仪太监尖声宣布“礼成”,尖锐的公鸭嗓子此时听来恍如天籁。
册封典礼终于顺利结束。朱允炆转过身来,站在朱元璋的御案旁接受皇亲国戚与文武百官的朝贺。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这张金灿灿的椅子。高高在上地坐着,看下面的人如退潮的海水一般跪下,听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仿佛整个世界都臣服在脚下,这种感觉真的无与伦比。朱元璋是被人踩在脚底下长大的,因此格外喜欢把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的感觉,不过是否喜爱这种极能满足男人征服欲的场面和出身应该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朱元璋在从小养尊处优的朱允炆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刚登基第一次受群臣朝拜时一样的表情。
是啊,征服是男人的天性,有几个人拒绝得了君临天下的诱惑?朱元璋道了声“平身”,看向从此以后要与侄子君臣相称的几个儿子,毫不意外地看到朱樉的脸简直扭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似乎依然无法接受储君不是他的事实,朱棡表面平静,眼底的阴狠却是展露无遗。
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要是朱元璋会把大明国交到他们手上,才是咄咄怪事。朱元璋继续看另外几个儿子。
庶出的王爷们虽然知道有那四个嫡出的哥哥在,储君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头上,却依然有些难以接受以后要对侄子行君臣大礼。朱橚向来无欲无求,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有书看,让他给亲孙子行大礼他也不会介意,让朱元璋颇为意外的是朱棣也没有丝毫的失落、不甘或者别的负面情绪。恰恰相反,朱棣似乎很高兴做储君的是朱允炆,甚至还有种为此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他不反感就好。朱元璋也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当年朱棣出生的时候,朱元璋就觉得他很不一般,随着他年龄逐渐增大,朱元璋越来越惊讶于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居然天生就带着一股王者之气。后来朱元璋当了皇帝,却以长子朱标为储君,固然是因为长幼有序,但是他心里也知道,最适合做皇帝的其实是朱棣,而他心里更是清楚,他没有力排众议废长立幼直接让朱棣做储君,其实是因为他这个做爹的都妒忌儿子比他自己更像皇帝。
朱标死后,朱元璋在自己的儿子中找不出比朱棣更适合做储君的人。可惜朱元璋年纪大了,岁月和接二连三失去亲人的打击早已磨去了他的雄心壮志。朱元璋已经挑战传统废除了数千年的丞相制,没有力气再去和更古老的长子继承制作斗争,要想让朱棣继承皇位,除非朱樉和朱橚都死在朱元璋前面。可是朱樉和朱橚再不成器,也是朱元璋的亲生儿子,朱元璋已经误杀了朱标,要是再杀了朱樉和朱橚,以后怎么去九泉之下见马秀英?
万般无奈之中,朱元璋只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让朱允炆做皇太孙。朱标在世时常说朱允炆性子仁厚。大乱之后需要大治,大明国在朱元璋驾崩后没有一个功盖古今的皇帝不要紧,当务之急还是需要一个性子仁厚的皇帝让百姓休养生息。就算朱允炆资质平庸,大不了朱元璋辛苦一些,趁着自己还有气的时候把规矩都定好,以后的子孙后代只要照规矩办事就行了。原本朱元璋就怕朱棣会不服气朱允炆当皇帝,以后举兵谋朝篡位,现在看来他可以放心了。以后就由朱允炆操劳国事,朱棣戍守边关外加帮朱允炆镇着一群王爷叔叔……朱元璋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安排真是完美无缺。
典礼过后,朝臣们和王爷们都散了,朱元璋还拖着朱允炆在御花园散步。朱允炆总有些怕朱元璋,见他一直不说话,也就只敢低着头在旁边走。
“允炆。”朱元璋突然开口,“接受皇叔们朝拜的感觉如何?”
“不胜惶恐。”尤其是朱樉和朱棡的眼神,好像恨不得把朱允炆生吞活剥了一样,让朱允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抖。
“没什么可怕的。在家里他们是长,你是幼,在朝堂上他们是臣,你是君,只要分清场合,没什么可为难的。”
分清场合?他说得倒轻巧。皇室以国为家,在家里还是在朝堂,哪有那么容易分清楚?朱允炆忍不住在心里苦笑。
“只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他们是你的叔叔,不仅仅是你的臣子,也是你可以完全信任的亲人。”朱元璋把手搭在朱允炆的肩膀上,“皇祖父当初立你父王为储君的时候,就没指望大明国的下一个皇帝也能像朕一样上马打仗,早就把御虏防患之事付之诸王,给你一个太平皇帝做。允炆,你一定要和皇叔们多亲近亲近,尤其是你四皇叔。你四皇叔是个能人,不输当年追随皇祖父的大将,四皇婶也是女中豪杰。当初和皇祖父一起打天下的大将们留下的后人大多叛的叛,乱的乱,再要不就是酒囊饭袋,只留下你四皇叔这个徒儿和四皇婶这个女儿两根独苗最得老一辈武将们的真传,你可一定要倚重他们。”
如果四皇婶是男儿身,甚至哪怕仅仅不是朱元璋的儿媳,恐怕也会加入“叛的叛,乱的乱”的行列吧?尽管心里不满,朱允炆脸上依然恭敬:“皇祖父所言,孙儿铭记在心,只是有一事孙儿不明,还请皇祖父指点。”
“什么事?”
“虏不靖,诸王御之。诸王若不靖,谁御之呢?”
朱元璋根本就没想到过会有这个问题,愣了半天,还是只能把问题扔回去:“那你说该怎么办呢?”
朱允炆要是知道该怎么办,还需要问朱元璋吗?不过朱元璋问起,朱允炆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以德怀之,以礼制之。”
朱元璋点了点头。
“不可,则削其封地,再不可则废置其人,还不可,就要举兵讨伐。”
朱元璋不知该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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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的最高荣誉是什么?金榜题名?可惜就算连中解元、会元、状元,也不过是天子门生。读书人最终的梦想是做太子太傅——为天子师。如今摆在黄子澄面前的就是这样一条康庄大道。
不知是不是黄家的祖坟盖得太好,黄子澄二十多岁便顺顺当当中了举,接着在会试中又高中会元,成为东宫伴读。朱标性情温和,十分好相处,黄子澄以为这辈子最多不过是和未来的皇帝搞好关系,等朱标继位,自己也能捞到个好一点的官位,不料朱标还没等到朱元璋驾崩,就先他而去。黄子澄原本以为自己的仕途也随着皇太子一起完了,想不到不知为什么,皇太孙生母吕妃对他青睐有加,点名要黄子澄做皇太孙太傅,黄子澄一下子成了全天下读书人最向往的“天子师”。
朱标还在世的时候,黄子澄就总觉得对朱允炆有一种说不出的喜爱,如今朱允炆成了皇太孙,看到他在册封典礼上受百官朝拜,黄子澄不由自主地想到当年他中会元的时候,他的爹是不是同样的心情。典礼过后,朱元璋提出要和朱允炆去“散步”,把包括黄子澄在内的一干随从全部打发了,黄子澄就先回到东宫,不断地考虑今天应该放朱允炆一天假以示庆祝,还是应该以太傅的身份对他训诫一番,一直等到朱允炆回来,只见他满面愁容。
“皇太孙殿下如今已经受封为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还唉声叹气?”黄子澄不解。
朱允炆原本光顾着想心事,黄子澄开口,他才注意到对方,想了想,便把刚才朱元璋和自己的对话一五一十全都说了:“诸王都是我的长辈,各拥重兵,所作所为又多不法,我作为子侄不便管,日后作为皇帝又不得不管,却又怕到时候管了会伤和气,不管会让他们得寸进尺,不论管与不管,到头来都会助了他们的反心。黄太傅,我真的不知道等到我皇祖父百年之后,我该怎么办。”
“皇太孙殿下大可不必过虑。”黄子澄倒是一点都没有觉得这是一件大事,“诸王的兵力只能用来自保而已,如果他们敢造反,只要朝廷发兵,一定能够取胜!”
“会如此轻易吗?”朱允炆不敢那么乐观。朱元璋封藩的时候,就是希望诸藩王众星拱月保卫京城,所以藩王们封地一般都是战略要地,而且地域广阔,统辖范围中动辄就有数十个城邑。在藩国中,诸王可以节制文武,设置官署,处理封国内一切军事、民政事宜,完全是一方土皇帝,享受着仅次于天子的待遇以及高达万石的俸禄。而且藩王还能有自己的军队,光是藩王府的护卫就多达一万多人,有些负责镇守边关的藩王还能“酌情”再增加,比如宁王手下的朵颜三卫就有甲士八万、革车六千,而且这些部队全部都只接受藩王调遣,要发动一场政变绰绰有余……在朱元璋看来,藩王都是他的骨肉,特权自然是越多越好,反正都是便宜自家人,把他们养好了,还能帮着保卫京城。可是叔叔们权力如此之大,朱允炆实在是没法不担心哪天哪个叔叔做腻了王爷,也想尝尝做皇帝的滋味了,自己就别说是皇位,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
“区区藩王何足挂齿?皇太孙殿下可还记得西汉七国之乱?”黄子澄对朱允炆提出的这些问题丝毫不以为意,“当年汉景帝三年爆发七国之乱,那七位藩王何等嚣张,打着‘清君侧’的旗号逼死晁错,还要夺取皇位。汉景帝一开始对七王一再忍让,直到忍无可忍,派出周亚夫与窦婴,只花了十个月的时间,就大破叛军,贼子之首刘濞逃到东瓯,为东瓯王所杀,其余六王皆畏罪自杀,七国都被废除。当年刘濞等人合七王之力围攻汉景帝,尚且落得如此下场,如今大明国的诸藩王都是一盘散沙,要与朝廷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皇太孙殿下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这样……”朱允炆考虑了一下,“太傅,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这个……”黄子澄有些为难,“殿下,臣虽有拱卫殿下之心,即使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只可惜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吗?”说了半天,原来只是敷衍他的。朱允炆沉下脸来:“太傅,母妃有一样东西,让我转交给你。”
“皇太孙殿下,臣惶恐。”黄子澄连忙跪下,“臣既然为太傅,为殿下出谋划策本是分内之事。臣能居此高位,已经是皇恩浩荡,万万不敢再受吕妃娘娘恩惠。”
“太傅误会了。”朱允炆笑了笑,示意黄子澄跟着他进去。
虽然学生给老师送礼,对老师而言应该是一种荣幸,可是看朱允炆扭曲的笑脸,黄子澄心里就不由自主地七上八下,对方若不是皇太孙,他肯定拔腿就跑。
回到寝宫,朱允炆挥退了所有人,珍而重之地拿出一个檀木小盒子,交到黄子澄手上,示意他打开看看。
黄子澄接过盒子的时候双手都在抖,可是朱允炆一直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他,黄子澄不敢不受,打开了一看,才发现里面只是一块小手绢,根本不是什么贵重物品。
吕妃绣了块手绢送给黄子澄聊表心意,应该不算受贿吧?黄子澄松了口气,仔细一看,发现那条手绢已经不是新的了,上面的鸳鸯戏水绣花已经有些褪色,还印有很多牙印甚至血迹,不禁有些纳闷吕妃怎么会拿这么一块破破烂烂的旧手绢送人。
朱允炆接过黄子澄手中的盒子,示意他把手绢打开来看看。
黄子澄一头雾水,抖开了手绢,看到手绢一角清清楚楚地绣着个“湜”字,吓得把手绢扔了出去,仿佛手中拿的不是一块旧手绢,而是一块烧红的铁块。
黄子澄姓黄名湜,字子澄。
朱允炆长指一挑,接住飘在半空中的手绢:“母妃问你,可还记得当年花家班的吕燕。”
花家班……吕燕……黄子澄像是吃了霹雳一样。
十六年前,黄子澄中举,家中请了戏班子来唱戏。当时黄子澄衣锦还乡,正被乡亲父老捧得晕晕乎乎,在整个宴会上都忙着应酬,没有朝戏台上看过一眼,想不到戏台上的人却对他青睐有加,宴会过后,戏班子的当家花旦找上门来自荐枕席,真可谓春风得意。黄子澄年少风流,见女戏子花容月貌,自然不会拒绝此等美事。
原本黄子澄觉得自己以后必然飞黄腾达,纳个女戏子做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没有拒绝那个女戏子投怀送抱,可是黄子澄的父母说他如今已经立业,该成家了,便给他找了一门亲事。未婚妻出身高门大阀,能让黄子澄的仕途更加一帆风顺,只是大家闺秀难免心高气傲,未婚妻不准丈夫有过门比她早的侍妾。黄子澄自然不会为了个女戏子得罪能让自己少奋斗十年的未婚妻,提出给女戏子一点钱,两人一场露水夫妻,缘分到此为止,从此两不相欠,不想那个女戏子依然纠缠不清,说她有了身孕,非要黄子澄负责。
当初女戏子主动送上门来,黄子澄就当她是人尽可夫的YIN娃□□,玩玩便罢了,娶她是幸,不娶是命,要怨只能怨她是个卑贱的戏子,怨不得黄子澄绝情。女戏子说怀上了黄子澄的孩子,黄子澄第一反应是自己一时好色闯祸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孩子只是女戏子讹诈的借口,无非就是想要钱。好在黄家不穷,黄子澄想破财消灾,不料女戏子不识抬举,见黄子澄不肯给她个名分,一直闹到他的未婚妻家里,还抢了他的未婚妻要送给他的手绢。这下不止是黄子澄,连他的父母也终于被惹火了,买通衙门将整个戏班子都打入大牢,黄子澄只当那女戏子早已死在牢中,高高兴兴地与现在的夫人成了亲,如今连那个女戏子姓甚名谁都想不起来了,想不到……
“母妃说怀着孩子从牢里逃出来,再从分宜一路走到应天,实在是辛苦得很。”朱允炆冷笑,“幸好遇到太子,不然现在或许她还真就不在人世了,更别说把你们的孩子生下来。”
看朱允炆的年纪,莫非……黄子澄用颤抖的手指着朱允炆,嘴唇发颤,最后忍不住失声痛哭:“冤孽,冤孽啊……”
“这怎么能说是冤孽呢?”朱允炆逼近黄子澄,“黄家的祖坟盖得那么好,只出一个太傅,是不是委屈了些?”
“你……你想怎样?”随着朱允炆步步逼近,黄子澄却是步步后退。
“让你做太上皇啊。”朱允炆摆出一张孝顺的笑脸,“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受百姓爱戴,没有人会关心坐在皇位上的人姓朱还是姓黄。至于能不能让我功在千秋、万世传颂、把朱家的天下变成黄家的天下,就看黄太傅你的了。”
“你……你疯了!你们全疯了!”谋朝篡位,那是什么样大逆不道的事?吕燕疯了,朱允炆也疯了,黄子澄可不要和他们一起发疯。
“别忘了是谁把我们逼疯的。”朱允炆凑到黄子澄耳边,“你的父母把我和母妃逼到如今的境地,如果能让他们被抄家灭族,给母妃出一口恶气,我不介意给他们陪葬。只是你想要哪个呢?天下易主?还是抄家灭族?爹!”
朱允炆的一声“爹”停在黄子澄耳中,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黄子澄腿一软,坐倒在地,愣了好半响,才消化完刚知道的一切,匍匐在地向朱允炆跪拜:“臣……定将殚精竭虑,为皇太孙殿下效忠。”
“希望你记得今天的话。”
朱允炆走了,抛下那块手绢。轻飘飘的料子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最后还是飘落在黄子澄手边。月白色缎面上的鸳鸯戏水早已褪色泛黄,只有手帕一角黑丝线绣的“湜”字黑得刺眼,不知是不是吕氏的血印在上面染黑的。
直等到听不见朱允炆的脚步声,黄子澄依然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兀自颤抖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