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7 第一章 逢(1 / 1)
比干是林姓人的祖先,也是忠臣的楷模,比干祭典当天,国神庙香火鼎盛,不仅是林姓人,住在周围的读书人和官员也纷纷前来祭拜“天下第一仁”。
不过游客中也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之辈。
鲜衣怒马,不知是哪家的风流少年,引得前来拜祭比干的仕女少妇注意力全都在他身上,全然忘了她们该注意的是神龛里的老头。少年一身嚣张的红衣,刀凿斧刻般棱角分明的五官带着一股俾睨天下的气魄,此时却是恭恭敬敬地给比干像上香,无比虔诚,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有多少关于他的窃窃私语,多少含娇带羞的秋波暗送。
他莫非是哪家林姓分支的后人?比干有后若此,想必也会含笑九泉。虽说同姓不可通婚,借着同宗与他搭个讪也是好的。就在不少被迷得心猿意马的姑娘打着小算盘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调笑声:“燕王殿下打算不姓朱,改姓林了?”
红衣少年朱棣CHA好香,恭恭敬敬地祭拜完,才回头一笑:“景兄难道就是来祭祖的吗?”
被称为“景兄”的是个比朱棣年长不了多少的少年游侠,后面还跟着三个武将打扮的中年人,一个脸膛紫红的趾高气扬,似乎对另外两个都看不上眼;一个皮肤较白皙的总板着一张脸,对紫红脸膛似乎也颇看不惯,对另一个更是满脸不屑;剩下的一个皮肤黝黑,在另外两人面前也有些畏畏缩缩,若不看穿着打扮,甚至和田里的庄稼汉没什么两样。
红脸武将叫朱能,任燕山护卫副千户;白脸武将名叫张玉,元末为枢密知院,后降明,任燕王府左护卫指挥;黑脸武将叫邱福,任燕山中护卫千户。不过他们三个在朱棣眼中只有一个身份——跟屁虫。
朱元璋虽然书读得不多,但也知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果把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帝国交到一群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手上,只怕会步上秦、隋二世而亡的后路,因此十分注重培养皇子们吃苦耐劳的精神。朱棣说自己已经十五岁,即将成年,在就藩前打算隐瞒身份出去历练一番,好好看看民间疾苦。朱元璋听到儿子如此懂事,自然十分高兴,但是也担心他一个人行走江湖会遇上危险,又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听朱棣说打算去河南祭拜比干,便推说张玉的老家就在河南,让他一起去做个向导。
要说带个向导,倒也不错。只是张玉曾经在北元为官,如今降明,说难听点是二姓家奴,而朱能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就和他的父亲朱亮一起便跟随朱元璋,朱亮早亡,朱能小小年纪便子袭父爵,继续为朱元璋效力,就算张玉身居高位,也不可能比得上两代忠臣而且还是朱家本家的朱能。如果朱棣出行只带张玉不带朱能,似乎说不过去,于是朱棣只能把朱能一起带上。问题是朱能看不起张玉一仆二主,张玉也看不起朱能仗着是朱元璋的本家便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两人的关系并不好,几乎一见面就是“二世祖”“墙头草”的冷嘲热讽,朱棣怕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再带上了邱福。
邱福是朱元璋的同乡,祖上也是目不识丁的农户,却从来没有因为同乡的身份受到过任何照顾,跟着朱元璋造反后硬是凭着自己的军功从小兵做到现在的位置。
以张玉和朱能的身份,自然瞧不起泥腿子出身的邱福,自从出发以来,所有端茶倒水赶车歇马的粗活都是让他做,不过朱棣由衷地庆幸自己带了邱福,不仅是因为有了个替死鬼——朱棣也为此良心不安过——替他夹在张玉和朱能之间左右为难,也因为若不是有邱福,他也不会结识景逸尘。
虽然是微服私访,朱能总觉得朱棣做了三辈子皇帝外加五年王爷培养出来的气魄以及一身非富即贵的打扮怎么看都像是个很好骗的冲头,因此在他眼中,一路上来结识朱棣的人个个都不怀好意。燕王此行真正的目的是增加阅历,把他管得太紧也不好。张玉虽然也觉得江湖上难免有心怀叵测之人,对前来结识朱棣的少年游侠的处理方法是平时多长个心眼,然后叫邱福去打探他们的底细,可往往他还没打探来,这些人就已经被朱能不分青红皂白全都赶走了,让朱棣气闷不已,直到遇见景逸尘。
原本在张玉和朱能看来,景逸尘也是“(可能)不怀好意”之辈,幸好邱福一眼就认出了“景少爷”,张玉、朱能才没有和景逸尘动起手来。
景家是凤阳县的大地主,在武林中也有些名望。当年朱元璋还是朱重八的时候,父母、大哥都因为灾荒活活饿死,他和家人中硕果仅存的二哥想找块地方掩埋亲人的遗体,可是天下的土地都是元人的,纵然朱五四夫妇在地里辛苦了一辈子,死后也找不到一个安身之所。朱元璋兄弟找不到安葬家人的地方,只能用门板抬着父母、哥哥的尸体走,幸好遇到景老夫人去祭祖,觉得这两个孩子太可怜,在景家祖坟旁边辟出一小块地方让他们安葬亲人,再给了他们一点钱让他们去自谋生路,朱元璋的父母才不至于曝尸荒野。
后来朱元璋加入红巾军,遭到元人通缉,景家也没有因为害怕惹上麻烦,就把他的父母的尸骨抛弃。直到朱元璋成了皇帝,去景家祖坟起出父母的尸骨重新安葬,感激景家人当年的收留之恩,要将他们家的后人封官封爵。景家的当家人景文轩却说当年帮助朱元璋兄弟的是他的母亲景老夫人,如今景老夫人已经不在人世,这份恩情也就与景家其他人无关了,坚决不受封。
景逸尘就是景文轩的儿子。可惜景家高风亮节,却是人丁不兴,到景逸尘已经是五代单传,唯一令人欣慰的就是当年菩萨心肠的景老夫人和现在高风亮节的景文轩能有个如此出色的后人。
景逸尘长得相貌堂堂,家世清白且家底颇丰,武艺高强又颇通风雅之事,实在是堪称完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性格——用朱棣的话来说,“二货一个”。他都说了他是“微服私访”,景逸尘还人前人后地叫他“燕王”,好像生怕有人不知道他是朱元璋的儿子一样。
听到“燕王”的称呼,不少姑娘看朱棣的眼睛都变得熠熠生辉,好像恨不得年轻俊美的王爷立刻把自己带回王府,就算不能做妻做妾,能在他身边为奴为婢,借着伺候更衣吃饭占占他的便宜也好,吓得朱棣赶紧拖走景逸尘,离开比干庙的大殿,才敢压低声音开口:“陈友谅、张士诚的余孽还未清理干净,你是生怕没人来找我的麻烦吗?”
“你还怕有人来找你麻烦?”景逸尘似乎十分意外,“那你还让那些鬼鬼祟祟的人跟着?”
“一直有人跟着我们?”朱棣吓了一跳。
“是啊。”景逸尘眨巴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我看你和跟着你的那三个人都对他们不理不睬,还以为你们是存心要把他们的幕后主使一起引出来,然后一网打尽呢。”
他以为全天下的人都是和他一样的大侠吗?朱棣无语了。不过他已经等了整整十五年,才找到机会来比干庙见白鲤,就算有再大的危险,他也非来不可。
景逸尘还在莫名其妙,被朱棣拖着离开大殿,漫无目的地在庙里瞎逛。朱棣不时看向游客,可惜人实在太多,要在这么多人中遇到白鲤,简直是大海捞针,更不用说白鲤还不一定来。
“你在找人?”景逸尘也学着朱棣东张西望,“你要找谁?我帮你一起找。”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景逸尘听不懂了,“你来找人,却连要找的人是什么样都不知道。”
“是。”朱棣苦笑,“我甚至连这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景逸尘越来越听不明白了:“那你怎么找?”
“你相信前世有缘吗?”朱棣实在是受不了游客中不时射来的炽热的眼神,放弃从游客中找人,拉着景逸尘去游客比较少的碑林。
“相信。”景逸尘似乎也想起了让他魂牵梦萦的人,春风满面掩不住。
“我前世负了一个人,今生一定要找到他,我们约在比干庙见,但我也不知道他这辈子是什么样。”朱棣看到当初李世民在比干庙立的碑,想起前世的种种,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很傻是不是?”
景逸尘没觉得他傻,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傻瓜”,实在是没资格说别人。
景逸尘还在考虑该怎么回答,朱棣注意到碑下面有一张小纸片,捡起来一看,是时下流行的历史小说《武王伐纣录》,从纸张看来还很新,好好的一本书却已经成了指甲大小的碎片,若不是碎片上的“武王”和“纣”几个字还在,几乎看不出是什么书。
“《武王伐纣录》?”景逸尘凑到朱棣身边,“是……”
“是他!是他在这里!”除了白鲤,还会有谁对这种“诽谤”深恶痛绝?白鲤到现在还见不得“诽谤”商纣的话,可见他心里还是有红莲的。朱棣用颤抖的手捧着宝贝一样拿着那张小纸片,几乎要跳起来欢呼,跟着碎片向着碑林深处跑去:“白鲤……”
景逸尘正一头雾水,突然听到风卷衣袂之声,却看不到人,意识到有危险,连忙跟上朱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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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绕着碑林前前后后找了好几圈,不知不觉和景逸尘走散了,依然没有发现人影,一腔热血也渐渐冷静下来。
他在干什么?撕碎的《武王伐纣录》就一定是白鲤的吗?或许是谁家的小孩看腻了,就随手撕了呢?就算是白鲤的,或许白鲤也早已不在附近了。反而是朱棣落单,很可能会遇到危险。死亡并不可怕。在朱棣看来,燕王的身份、身为王爷的享乐、父母的慈爱甚至凡人弹指即逝的生命都不是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他唯一害怕的只是好不容易白鲤愿意下凡来找他,他却还没来得及见到白鲤一眼,就又离开凡间了。
还是赶紧回去吧,不然他的三个“跟屁虫”找不到他,难免会迁怒于和他一起离开的景逸尘。朱棣匆忙往回走,突然听到有暗器的破空声向他袭来,头脑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已经微微一侧,堪堪避过,看到是一枚铁莲子钉在他身后的百年老树上。
“朋友哪条道上的?”朱棣大声喝道,不指望对方会回答,只希望景逸尘能发现他遇到了危险。
景逸尘没来,来的只有更多的暗器,让朱棣躲得狼狈不堪。如果可以选择,朱棣宁愿跳出来几个黑衣蒙面人,拿着大刀往他身上招呼,也好过现在敌在暗我在明,连攻击他的人高矮胖瘦都看不到,只有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暗器,而且暗器上十有八九淬了毒,沾上一点就足以致命。
施暗器的人未必不止一个,通过在暗器上借力打力,同样可以制造出四面环敌的假象,不过朱棣已经自顾不暇,更加没心思分辨暗器究竟是直接打过来的,还是借着已经钉在周围的暗器反弹而来,从而分辨出刺客的藏身之处。
暗器如飞花暴雨,朱棣挡得手忙脚乱,顾得了眼前就顾不了身后,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叮”的一声,几枚铁蒺藜心有不甘地落到地上,却不见是被什么东西打落的,同时在他身后又是一片叮叮当当之声,暗器落了一地。
施暗器的人似乎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顿了一顿,再尝试性地放出一枚铁蒺藜,只见金光一闪,那枚铁蒺藜落在朱棣身前五步处。
“你是什么人?”这下反而是刺客慌了。
没有人回答,不论是站在明处的朱棣,还是躲在暗处的帮手。
刺客又放出几枚暗器,帮手却仿佛千手观音一般,不论有多少暗器都被他挡下来,身处暗器围攻中的朱棣分毫无损。
刺客终于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蝶……”话未说完,索命的金光又出现了,只听到刺客像是突然被人掐断了喉咙,金光往回一扯,便从花丛后面拖出一个人来,脖子上一圈极细的伤口,而金光在阳光下一晃,便要消失。
朱棣眼明手快,一把抓住那道神秘的金光,发现其实是一根极细的金线,连着朱棣手里的一个小飞镖,使飞镖扔出去以后还可以收回来,甚至半路改变轨迹,令人防不胜防。金线是西域天蚕金丝,纤如发丝,却是极其柔韧,对方想把金线抽回去,朱棣死拽着不放,两个人就这样僵持,金丝却还没有被扯段。
“多谢英雄相救,可否出来见一面?”
对方不答话,不现身,也不放手。
“救人又不是杀人,莫非兄台是救了人也不便露面的宵小之辈?”朱棣出言相激。
对方还是不答话,只是努力想把朱棣手中的金线撤回来。
“白鲤,是你对不对?”
手中的金线震了一下。
果然是他!朱棣心花怒放:“白鲤,我就知道是你,出来吧。”
对方不答话,但是金线在阳光下不断地颤抖。刺客的血沾在金线上,此时随着金线的颤抖在石板地面上点落几点殷红。
“白鲤,既然来了比干庙,就是愿意见我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出来?你不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苦吗?”朱棣把手中的金线拽得更紧,“白鲤……”
金线抖得更厉害了,对方突然一使劲,想把线抽回去。
“我不会放你走的!”朱棣死死地拽着线的这一头,任由锋利的金线在他的手指上勒出血来。刚才的刺客脖子上被金线绕了一圈,就能切断气管、血管致命,金线的锋利可想而之。可是朱棣似乎宁愿手指全都被这金线切断,也不放开。
“白鲤,出来!”
对方却只是拽得更紧了。
两个人僵持不下,远远传来一声“小姐,你在哪里?”同时景逸尘和那三个“跟屁虫”也喊着“王爷”找来。对方终于放手,绷直的金线软软地垂下来,朱棣向金线的另一头跑去,对方却已经不见踪影。
“王爷!”看到刺客的尸首躺在一边,朱棣手上有血,张玉、朱能、邱福在他面前跪了一地,“属下来迟……”
“你们不是来迟,你们是来得太早了。”朱棣摊开手心,看到金线上还连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黄金蝴蝶镖,所以才能抛得那么远。这种冷门兵器使用的人一定不会很多,只要有这个镖,就一定能找出白鲤。白鲤这辈子是个女人,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妻了。朱棣痴迷地看着手中小巧的蝴蝶镖,情不自禁地凑到嘴边亲吻,只听到景逸尘一声惊呼:“上面有毒!”
朱棣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