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五十四章 文将军(1 / 1)
滚滚黄河水一路向西,匈奴浑邪、休屠二部落四万兵马加上老弱妇孺总共十万余人挤成黑压压的一片,与河对岸仅一万铁骑的汉军形成对垒之阵。匈奴光是兵力就是汉军的数倍,可是此时面对黄河南岸懒懒散散、似乎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的汉军,却是前不过黄河,后不退梭崖,生生被困在中间。
虽然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看到河对岸的霍字将旗,想到向来神出鬼没的“苍狼”现在离他仅一条黄河之隔,浑邪王还是觉得头皮发麻。波涛汹涌的黄河像是能冲走一切,可是对方被传说成是狼神转世,即使有这样一条天堑保护他,都无法让浑邪王觉得安心。
浑邪王算是匈奴人中少有的聪明人,原本就是怕伊稚斜真的学汉族皇帝杀败将,才会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惨败于霍去病之手后,提出离间汉族皇帝和“苍狼”来立功,保证自己以后的荣华富贵。可是此时和传说中的“苍狼”只有一江之隔,浑邪王突然很后悔自己强出头,此时宁愿回去面对伊稚斜的怒火,永远躲在气候恶劣的漠北,也不想面对仿佛是匈奴克星一样的霍去病。
“你他娘的还在磨叽什么?来都来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别学汉人,说话做事都像用刀背割羊肉一样,鼓捣半天都鼓捣不出一个屁来。”休屠王提醒浑邪王,“别忘了,我们都是接了大单于的死命令,如果不能除掉‘苍狼’,我们也回不去了。但要是能除掉‘苍狼’,就算我们回不去,也是大匈奴的英雄,会与先烈一起永远地受后人祭拜。”
聪明人就是这样,做事容易瞻前顾后,这时候就需要一个缺心眼的人快刀斩乱麻地断去他们所有的顾念,或许这就是伊稚斜让徒有匹夫之勇的休屠王和浑邪王一起来的原因。浑邪王原本挺看不惯横行霸道又愚蠢自负的休屠王,此时倒有些庆幸他随自己一起来。
“确实,只要能让‘苍狼’给我们陪葬,就算我们带着整个部落全部死在这里也值了。”浑邪王重新想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再一次确信万无一失,才下定决心,“去邀请‘苍狼’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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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僚主义害死人,大汉就是因为官僚体系太臃肿,太耽误事,才会被人口仅仅相当于己方一个大县的匈奴人打得只能靠进贡、和亲来乞求和平。此时骠骑将军的心情只能用“郁闷”来形容。
原本一个夏天都没怎么好好地吃过东西,光靠一个秋天就要把夏天没吃的补上,再囤积足够的脂肪过冬,时间已经十分紧迫,偏偏浑休二王就喜欢凑热闹,非要在霍去病忙着准备冬眠的时候来投降,还指名非要他不可。为了自己半途夭折的官假,霍去病郁闷了很久,无奈在其位谋其政,浑休二王这么给“苍狼”面子,他只能来。
如果只是不能好好地准备冬眠,霍去病也不至于如此郁闷。
人毕竟不是鱼,不能靠着秋天囤积的脂肪就一个冬天不吃东西,不管霍去病再怎么不愿意被人从冬眠中叫起来,到了冬天,卫少儿都会每天准时叫他起来吃饭,免得他冬眠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活活饿死。现在家里又多了个采薇,看来即使没有秋天的恶补,冬天也不用担心会饿着。让霍去病郁闷的是刘彻硬要他带来的一万精骑。
中青年的匈奴男人都是战士,浑邪、休屠二部落总共十万人来降汉,其中一半是精兵,如果有人伺机作乱,前去受降的霍去病恐怕就凶多吉少。此次霍去病去受降,卫青也放心不下,提出应该多带些兵马去,以防不测。刘彻觉得卫大将军言之有理,问霍去病要多少人跟他一起去。
匈奴人从一开始就指名只向霍去病投降,挑拨君臣关系,也就是说这次降汉明摆着是要耍阴谋,到时候带着千军万马都没用,所以霍去病说只要他自己一人就行了。可是刘彻不放心,硬是在那个“一”后面加了个“万”——要不是霍去病坚持轻装简从,只怕带去的就不是一万,而是五万。无奈君命不可违,何况刘彻也是出于一片好意,于是骠骑将军只能一边感激地收下,一边感慨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到底是去受降还是去挑起战火。
夏末的时候,浑休二王就提出降汉。霍去病原本打算初秋就把这事解决了,顺便带着霍光一起去见识见识什么叫“舌头比剑锋利”,还能在妻子临盆前赶回来。可是刘彻非要霍去病带着一万大军去受降,之后就是漫长的安排、部署……受降的事硬是被拖到深秋采薇临盆在即的时候。霍去病肯定没法回来看孩子出生了,可是家里不能没有男人,只能留下霍光照顾采薇,把他原来的计划全部打乱。
和这两件事相比,浑休二王派出使者来请霍去病过河受降,却对霍字将旗正下方的霍去病看都不看,而是直奔他旁边的赵充国,只能算是讲烂了的老笑话——毕竟为了避免一上战场就变成活靶子,军中主帅的衣着不会像说书里写的那样显眼,而且事实一再地证明赵充国确实比霍去病像骠骑将军。
使者说匈奴此次投降本就是无奈之举,很多人还在犹豫到底是向大汉投降,还是逃去大宛。此时霍去病率着大军来受降,部落中已经有很多人在怀疑大汉到底是打算接受他们的投降,还是打算趁机将他们一网打尽,如果此时再率大军过去,只怕会产生变数,反而发展得不可收拾,所以浑休二王请霍将军只带几个亲信过河去受降,以安定人心。
“两个老兔崽子穷途末路,和谁摆老爷架子!”赵充国一听就火了,忘了自己被当成骠骑将军,此时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到目前的局面,“要投降就有点诚意,叫他们自己滚过来!”
霍去病不满地干咳一声,赵充国立马闭嘴。
这人到底是谁?居然连骠骑将军都要听他的。使者疑惑地打量霍去病。
“充国,你装骠骑将军装上瘾了?”荀彘解开使者的疑惑,“浑邪王的来使,这个只是骠骑将军的裨将赵将军,那个才是骠骑将军。”
这个看起来像书生一样的才是骠骑将军?使者十分意外。
“去病,怎么办?”赵充国也看向旁边的“书生”,证明这么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军人的年轻人才是千真万确的骠骑将军。
霍去病早就料到这一万人即使带过来,也不过是白白浪费人力物力:“我一个人过去。”
“这怎么行?”赵充国见霍去病要走,策马拦在他面前,“要是不愿意带太多人马,带我一个总行了吧?”
要是真的有什么意外,再多赵充国一个也于事无补,可是赵充国执意要去,霍去病只能答应,再带了个小兵,只有三人随使者渡河去受降。
赵破奴还是觉得太危险,也要一起跟去,却被荀彘拦下:“要是全都跟过去,万一对面出了什么事,我们这边就没法照应了。我们还是留在这边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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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果然是年轻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浑邪王原本还怕使者口才不好,一旦把“苍狼”惹毛了,直接挥军杀过来,到时候他们只能指望黄河天险将汉军缓一缓,方便撤离……果然是被“苍狼”的名号吓破胆了。浑邪王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河对岸不过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和人数只有自己十分之一的军队,自己却怕得好像根本没有胜算一样,还觉得这种没有理由的害怕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幸好汉军的统帅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居然对使者的话信以为真。浑邪王给出十个亲信相随的底线,准备霍去病带上二十来个亲兵一起渡河,不料对方居然只有三个人就敢过来,孤身面对十万人之众的匈奴人。
第一个从船上跳下来的是个小将,虽然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是高大健硕到就连休屠王都得仰着头看他。他往前面一站,跟来的另外两个人根本就连人都看不到。这个就是“苍狼”吧?浑邪王仰视眼前的小将,却总觉得有些不太对。
休屠王也觉得不太对,悄悄地凑到浑邪王身边:“这个是‘苍狼’?”要是能以少敌多还把自己的大军打得那么惨的人是这么个愣头小子,似乎有些侮辱人。
“我也觉得不太会。”浑邪王同样压低声音回答,“听从‘苍狼’手下逃回来的人说,‘苍狼’的皮肤白得像月亮一样,会是他?”要做“苍”狼,眼前的汉族小将实在是黑了些。
浑休二王说的都是匈奴话,也没把声音压得太低,眼前的汉族小将始终面无表情,反而是他身边的人缓缓地绽开笑容,虽然没发出什么声音,却仿佛有一种魔力,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他。
“笑什么?”休屠王怒视看起来不过是随军参谋的年轻人,一眼之下就惊艳得说不出话来,“天神在上,这些汉族男人怎么长得比女人还秀美?”
浑邪王却是好好地打量了一番“随军参谋”——年轻得过分,皮肤白到近乎病态,一双光华流转的黑眸深不见底,虽然年轻,却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江山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不迫。这才是真正的大将风范。浑邪王连忙拉了一把色迷迷地打量“随军参谋”的休屠王:“我看这个才是‘苍狼’。”
“他?”休屠王重新打量了一下纤弱清秀的“随军参谋”,——平心而论,霍去病在汉人中并不算矮,身材也很结实,只是偏细长的骨架很容易给人纤细的错觉,兼之匈奴人本就长得比汉人高大健硕,身边再有个人高马大、肌肉发达到近乎畸形的赵充国作对比,霍去病一下子就比所有人都小了至少整整一圈,——觉得自己还是败在傻头傻脑的赵充国手下比较气得过一些。要是一再地败在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一样的年轻人手里,休屠王还不如拔剑自刎算了,死了都还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我看从汉军里随便抓一个,都比他像‘苍狼’。”
“汉人有句话叫‘人不可貌相’。”“随军参谋”终于开口,一口流利的匈奴话,缓慢平和的语调根本不像军人,“我就是霍去病。”
“霍将军懂匈奴话?”浑邪王偷偷拉了休屠王一把,赶紧上前抚胸行礼,“刚才实在是失礼了。在下便是浑邪王,那位是休屠王。此次来得匆忙,没带翻译,既然将军懂我们的语言,那就好办了。外面风大,请到帐篷里面详谈。”说到这儿,浑邪王又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赵充国,发现他始终面无表情,显然根本听不懂匈奴话,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
距离汉疆最近的两个匈奴藩王会不懂汉语?霍去病不点穿浑邪王的说辞,只是在进帐篷的时候提醒赵充国小心埋伏,但是不要轻易动手。
不出霍去病所料。一听到“埋伏”,赵充国立刻警觉起来,一手拉着跟他们一起过来的汉军士卒打扮的少年,一手扣着三枚金镖,全力戒备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再也没有心思从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表情去推测他们说话的内容。
进帐篷以后,霍去病大大方方地落座,等着看浑邪王和休屠王能玩出什么花样,不料浑邪王只是让人捧出几大箱的金银珠宝摆在霍去病面前。
“这是送给皇帝陛下的礼物吗?”是霍去病想多了,浑休二王是真的被他打得在匈奴中活不下去,真的要投降大汉?“王爷弃暗投明,是我大汉的幸事。”
“不,这些都是送给霍将军的。”浑邪王看了看赵充国,发现他没有任何反应,于是继续用匈奴话和霍去病交谈,态度极其恭敬,“大单于十分欣赏霍将军,认为霍将军出生在大汉,是因为大单于以前祭祀不用心,天神对他的惩罚。虽然霍将军是汉人,真正赏识将军的人却未必是汉族皇帝。大单于在每天早晨祭拜太阳、傍晚祭拜月亮的时候,都会向至高无上的日神与月神许诺,如果霍将军能为他效忠,他必定不会像汉族皇帝一样,让霍将军做男宠受辱,而会将霍将军尊为武神,封为诸侯王,视为兄弟。等到霍将军百年以后,大单于的后人将为将军立祠,让将军永受大匈奴后代的景仰。”
看到堆在眼前的金银珠宝,霍去病却只觉得好笑。他们居然以为霍去病会为了这些饿了不能吃、冷了不能穿的东西,就抛弃花花和中原那么多的好水池,去那种还要费劲找水的鬼地方?不过稍微一想,霍去病就明白过来了,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在人类的社会能换很多吃的和穿的,所以对普通人类应该有很大的吸引力。他们原来是要收买他。大汉没有异姓诸侯王,功劳再高也只能封侯,封王的条件可是很优厚啊,更不用说还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霍去病不由得佩服刘彻的先见之明。
刘彻对臣子的政策是重赏重罚,大汉军需开支浩大,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刘彻赏赐功臣的时候太慷慨,而且从来不知道收敛。霍去病一直都很怕刘彻这样一边想尽各种或妥当或不妥当的方法来提高收入,一边大手大脚地花钱,会导致百姓造反,无奈他身为武官,没有立场去劝谏,只能悄悄地把刘彻赏赐给他的财物要么用来抚恤阵亡将士家眷,要么用于建造边关城邑,暗中帮刘彻节约开支。现在他知道刘彻为什么从来不吝啬赏赐了——爱财之心人皆有之,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是从前世追刘彻到今生的霍去病,会不计得失地为他效忠,要是换了别人看到这些珍宝,难免不会动心。区区一个赵信叛变,就能让整个汉军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要是叛变的是卫青、霍去病等深受信赖的重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所以刘彻要用丰厚的赏赐和各种荣誉吊高他们的眼界,让他的敌人即使想收买这些心腹,也付不起收买他们的价钱。
“大单于的好意本将心领了,不过……”霍去病用颇为不屑的眼神看了看浑邪王摆在他面前的金银,“匈奴的国库挺紧张吧?”要收买人,也只拿得出这么点东西。
不是对汉族皇帝忠心不二,只是觉得伊稚斜给的价码太低?浑邪王的眼角抽了抽,没想到收买霍去病会这么简单:“确实,送给霍将军的礼物要是只有这点东西,是太寒碜了。小王还带了一样东西来。”说完拍了拍手,立刻有个老人带着几个妖娆的异族舞女来。舞女们衣着都极其暴露,胳膊、腰腹全都露在外面,脸上虽然蒙着面纱,但都是半透明的,朦朦胧胧间可以看到肌肤胜雪,高鼻深目,一双双蓝色、紫色的眼睛像是宝石一样,除了异国风情的诱惑,更多了几分神秘感。
看到舞女们出现,赵充国被她们暴露的衣着吓得稍微失神了一会儿,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她们半露在外的酥胸和纤细的腰肢,又不好意思,弄得十分尴尬。
从赵充国的表现来看,浑邪王觉得这个价应该加得还不错:“这些都是大单于命人从楼兰买来的舞娘,别说是在大汉,即使在大匈奴都不多见。在大匈奴,水和女人都是最宝贵的资源,大单于好不容易才弄来这些美人,却舍不得自己享用,而是送给霍将军。这足以证明大单于的诚意了吗?”
舞女们看到年轻的骠骑将军,挤来挤去地窃窃私语,不时给年轻的将军送个秋波。虽然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从语气和动作不难猜出她们是在对英俊的骠骑将军评头论足,弄得霍去病都不自在起来。
浑邪王看到霍去病平津无波的面容其了点变化,以为他是动心了:“将军请放心,和她们在一起的那个老人懂汉语,这些女人不论是做侍妾还是做一般的侍婢都不错。”然后便吩咐老人,“叫她们跳一段给将军看看。”
老人学匈奴人抚胸为礼,然后把浑邪王的话翻译给舞娘们听。舞娘们抱出西域的铜琶铁筝、羌笛鼙鼓,弹出一片靡靡之音,为首的舞娘刚摆出起手式,就被霍去病抬手阻止:“你们的大单于是打算把她们送给我,还是打算把我送给她们?”长安的花痴们已经害得年轻的骠骑将军每次出门,都得不顾安全问题在大街上策马飞奔而过,生怕跑得稍微慢一点,就会被大姑娘小媳妇们的眼神扒得片甲不留,伊稚斜居然再给他送了一批楼兰的花痴来。
“将军,不喜欢?”为首的舞娘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双仿佛琥珀做的眼睛里好像随时能落下泪来,磕磕巴巴的汉语说得不流利,但是很认真,“我,努力学,汉语。”
“我对女人没兴趣。”可惜霍去病从来不是怜香惜玉的人,毫不留情地当头给了她一盆冷水。
“将军……喜欢男人?”浑邪王有些傻了,“这个……大单于也说了,只要是将军喜欢的,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弄来。”
“然后我们的皇上就会把你们的大单于追杀到天涯海角。”
浑邪王和休屠王听说过霍去病是刘彻的嬖幸的事,以为这对他而言是耻辱,不料霍去病自己坦率地供认不讳,似乎根本不觉得给皇帝侍寝是一件需要隐瞒的事,反而让浑休二王傻了。
“这个……”浑邪王搜肠刮肚地找借口,“为了见到将军,小王不得已编了点小谎话,累将军跑一趟。将军此次来受降,要是不带点东西回去,怕是难以向你们的皇帝交代,我们回去也无法向大单于交代。”
阴谋要开始了。“那好吧,钱我收下,替我谢谢单于给汉军的捐赠,本将一定会全部用于巩固朔方与陇西的边防,绝不辜负大单于的期待。再回王爷一份礼。”霍去病示意跟来的汉军小卒过来,拿掉他的头盔,“跟你的父王回去吧。”
“父王!”汉军小兵飞扑到浑邪王身上。
“戈尔玗!”浑邪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初世子戈尔玗被汉军抓走,浑邪王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此时即使看到儿子活生生地站在面前,浑邪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将军,为什么将他还给我?你不打算拿他去向你们的皇帝邀功吗?”
“无妨。”霍去病的嗓音平静如昔,接下来的话却比什么样的威胁恐吓都更令人胆战心惊,“只要我乐意,多少次都能把他再抓回来。”原本刘彻是真心诚意地受降,所以才让霍去病带着戈尔玗来,算是卖浑邪王一个人情,不过现在看来,这个人情只能用来威胁了。
“苍狼”一日不除,大匈奴就一日不得安宁。浑邪王恢复冷静,把儿子交给手下,满面堆笑,眼神却阴沉下来,改和霍去病说汉语:“那就这么说定了。将军能放下战场上的恩怨,还将小王的儿子送还,实在是不胜感激。大单于自从听说将军在战场上的事迹,就一直十分仰慕将军,屡屡感慨手下没有将军这样智勇双全的猛将,实在是一大不幸。如今将军肯收下礼物,就是接受大单于的友谊了?相信大单于能与将军把酒言欢的一天不会太久远。”
这就是浑邪王的计划。霍去病带来的赵充国听不懂匈奴话,只能从双方的语气听出谈话气氛相当平和,再看到浑邪王给霍去病送钱送女人,而霍去病收下了,还送还浑邪王世子,然后浑邪王再说些容易让人误会的话,赵充国肯定会以为霍去病是和匈奴人达成了什么协议。如果此时霍去病跳起来否认,就是阴谋败露后心虚,不论他是气急败坏地解释,还是干脆杀了赵充国灭口,都只会让他自己变得越来越可疑。没有一个君王能容得下臣子对自己有二心,面对这种情况,都是宁愿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更不用说这种事是越描越黑,根本无法解释。到时候不论是刘彻杀了霍去病,还是逼得霍去病只能永远离开大汉,都很不错。浑邪王满意地看到赵充国向霍去病投以疑惑的目光,再看向年轻的骠骑将军,却只看到他似乎是为了忍住笑而浑身发抖。
霍去病这辈子只是个小将军,可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年的老丞相?文人不会动手,只会比心眼,每天都是活在尔虞我诈、算计与被算计之中,这么点雕虫小技,他们还真敢来霍去病面前显摆。
“在战场上本就是各为其主,没什么恩怨可谈,汉匈能和平共处,本就是双方大幸。”霍去病也改说汉语,“请回去转告大单于,本将愿意替皇上接受他的投降,但是请尽快将和亲的王子送来。我们的皇帝是个急性子,要是他等得不耐烦了,只怕汉匈双方只能继续兵戎相见。”
“送王子和亲?”赵充国听得一头雾水,“你们刚才在谈什么?”
“哦,是这样的。他们的单于要向大汉投降,还要送王子来和亲,与大汉修永世之好。”霍去病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好像刚才他们就是在谈这个。
“送王子和亲?”赵充国听不懂了,“和亲不是应该送公主吗?”
“单于好女色,我们要和亲,自然是送公主,可是皇上好男色,他们要和亲,自然是送王子。”霍去病抬眼看向浑邪王和休屠王,“不过后宫女眷甚多,如果送个完整的男人来,恐怕不太合适,要是匈奴王子在大汉被阉死了,我们也无法向大单于交代,所以请务必将王子阉割好以后再送过来。你们的阉牛阉羊很好吃,想来对这方面的手术颇有研究,应该能自己做好。放心吧,大汉本就国土广阔,也不多匈奴一个‘少数民族’,虽然嫁过来的是王子,和亲以后,皇上也会视大单于为岳丈,好好地给他一块封地……”
霍去病话还没说完,赵充国已经笑喷。
霍去病狠狠地拉了赵充国一把:“外交场合,严肃点。”虽然压低声音,却是故意说得浑休二王都能听到。
他要不说这句话还好,说出来后赵充国直接笑趴下了。
“充国!”霍去病看向脸色铁青的浑邪王和休屠王,假装看不出让他们的脸色如此难看的真正原因,“我这裨将年纪还小,不懂事,请两位王爷见谅。”
漂亮,一句话就扭转乾坤!浑邪王惊心于“苍狼”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城府。留着这样一个人,果然后患无穷。
他竟敢如此羞辱大单于!休屠王则是整张脸都气红了,一声令下,霍去病和赵充国立刻被匈奴弯刀包围。赵充国退到霍去病身边,一手按着剑柄,打量包围他的人,盘算突围冲出去的可能性,霍去病却依然悠哉游哉地坐在那里,好像根本看不到离他仅分毫之差的锋利刀刃。
“‘苍狼’,听说你们汉族人有句话,叫‘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单于欣赏你,并不是怕你,这就是你不知好歹的下场!”休屠王凶相毕露。
浑邪王只是感慨自己的智计果然还是不足,看来只能斗勇了。留着霍去病,实在是后患无穷,要是能替大单于除掉这个心腹大患,即使用两个部落的十万人换“苍狼”的一颗人头也值了。只可惜“苍狼”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结果却是年纪轻轻就要无比窝囊地死在这里,虽然浑邪王是他的敌人,也忍不住为他唏嘘。
“休屠王还知道我们汉族人的谚语?”霍去病继续和他们说匈奴话,“那么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只认衣裳不认人’?我只是借了将军的盔甲,你们就真的以为我是将军了?”
浑邪王脸色大变:“你是西圆?”他还纳闷“骠骑将军”光是长得像书生也罢,居然说了一口流利的匈奴话,城府还如此之深。如果眼前的人真的是“苍狼”,才十九岁便文武都如此了得,未免也太可怕了。原来他是霍府赫赫有名的智囊西圆,早就看出浑休二王降汉是阴谋,李代桃僵替真正的“苍狼”来受降。
“学生这么有名?”霍去病倒是真没想到“西圆”的名字会一直传到匈奴中,“二位王爷,学生不过是将军家的一个账房,死不足惜,只是如果你们有任何动向,或者学生在日落前还不回去……”霍去病深不见底的黑眸子越来越阴沉,同时温和的语气越来越冷,“真正的‘苍狼’,可就要杀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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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过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而且对面没有半点动静,被留在黄河南岸的三个裨将正心急如焚,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怒骂。
“他说什么?”荀彘问赵破奴。对方的嗓门非常大,但是荀彘只听得出他说的是匈奴话。
“‘霍去病你这缩头乌龟’?”赵破奴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董蔚也凑过来,“你没听错?”
“不信你们自己听。”虽然赵破奴也觉得很奇怪,“他说的是汉语,只是口音很重。”
荀彘和董蔚也仔细听了听,对方说的千真万确是“霍去病你这缩头乌龟”,可是霍去病分明就在他们营中。
稍微想了想,荀彘就明白对面发生什么事了:“把充国的弓拿来,最硬的那把。”
“充国的那把弓不是从来不让人碰?”赵破奴不解,“你要那把弓干什么?”
“你是宁愿被赵充国那傻小子缠着闹一阵子,还是希望去病回不来?”荀彘见旁边的小兵还在犹豫,一马鞭抽在他身上,“还不快去!要是骠骑将军牺牲了,你担待得起?”
小兵立刻连滚带爬地去了,没过多久就拿着赵充国的玄铁弓回来。
荀彘试了试,根本拉不开:“这傻小子力气到底有多大?破奴,来帮个忙。”
赵破奴也和荀彘一起拉弓,两个人都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把弓拉开一点。最后董蔚也来帮忙,集三人之力,才总算把弓拉满,顺利地把一支箭射到河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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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屠王原本还带着些侥幸,想不到骂了没多久,河对面就射过来一支箭,毫不客气地把他身边的匈奴兵的喉咙射穿。
真正的“苍狼”果然在对面!休屠王看向南岸,虽然连景物都看不清,却像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年轻的汉族将军拉满硬弓,下一支箭瞄准的就是他。
休屠王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如果“苍狼”只是晒不黑也罢了,使者带过来的那个自称是“苍狼”的年轻人皮肤不仅白,还细腻到近乎透明,一双手比女人还漂亮,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温润的书卷气,分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怎么可能是“苍狼”?无奈出发前伊稚斜说了,休屠王的责任仅仅是在需要动手的时候保护浑邪王的安全,他才只能对浑邪王言听计从,想不到浑邪王聪明反被聪明误。事到如今,休屠王只能指望天神保佑浑邪王那颗聪明的脑袋,到了这时候还想得到办法。
霍去病在帐篷里等了没多久,休屠王就扛着被射死的匈奴兵回来,往地上一扔:“这箭是从河对岸射过来的,‘苍狼’真的在对岸。”
浑邪王看向霍去病,却发现他也平静地看着他们:“皇上说过,如果河西人马肯归降,就把朔方以北划为二位王爷的属地,由你们自治管辖。不考虑一下吗?”
“想用朔方的弹丸之地,就让千里河西归你们?想得美!”休屠王抓着霍去病,一把将他拎起来,“不怕死是不是?那么怕不怕生不如死?看你这细皮嫩肉,说不定滋味比女人还好。”
霍去病装书生,根本不反抗,任由休屠王把他像个布娃娃一样拎着,接着被赵充国拎回去,两人立刻被刀剑围得水泄不通。
“要说生不如死,不怕那是假的。幸好将军早就让我带了壮胆药。”霍去病裂开嘴,让浑休二王能看到他牙齿间咬着一颗黑色的小东西,然后一翻舌头,又把那颗小东西藏回嘴里,“休屠王?敢赌一把吗?赌你能不能在我把它吞下去以前掐住我的脖子。”
继续威胁霍去病和赵充国的性命已经毫无意义,现在是浑休二王怕他们死了。围着二人的刀斧手稍稍退开一些,浑休二王为接下来该怎么办争论不休。休屠王提出干脆渡河与“苍狼”决一死战,或许能凭压倒性的兵力杀了“苍狼”,浑邪王却说现在已经失去一切先机,孤注一掷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不如真的干脆降汉算了,或许反而是一条活路。
霍去病就在旁边听他们吵,过了很长时间,才从刀斧手中走出来,干脆站在浑休二王身边:“还没决定好吗?太阳可是快要下山了。”刀斧手听了浑休二王的话,真的以为霍去病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西圆账房,只要他不离开帐篷,也懒得多限制他的自由,只是不准赵充国轻举妄动。
“我们当初杀了多少汉人,就算投降,汉族皇帝可能善待我们吗?”既然只是个账房,休屠王对霍去病不理不睬,继续对着浑邪王怒吼,“汉族皇帝把你的儿子送回来,这么点小恩小惠就动摇了你对大匈奴的忠诚?你要投降就一个人去投降吧,大匈奴没有你这样的懦夫!”
“混蛋!”浑邪王是想诈降见到“真正的骠骑将军”,然后借机暗杀,或许能帮大单于除掉心腹大患。无奈“西圆”精明异常,休屠王却蠢得可以,浑邪王根本不可能瞒着“西圆”让休屠王明白自己的真正意图,只能祭出一支奇怪的箭:“这支鸣镝乃是大单于所赐,见它如见大单于。我就以这支鸣镝命令你……”
话还没说完,霍去病轻轻地一掌拍在鸣镝尾部。浑邪王就看见手中的鸣镝一下子长了出来,正好刺穿休屠王的喉咙。
看到从休屠王的后颈刺出的鸣镝,旁边的楼兰舞女吓得尖叫。
浑邪王看向旁边的霍去病,就看到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平静模样,好像什么都没干过。
“你……”休屠王没看到霍去病的小动作,捂着喉咙上的伤口,用满是鲜血的手指着浑邪王,还没有说出第二个字,就断气倒了下去。
霍去病的这一下小动作做得十分隐蔽,在别人看来,就是浑邪王假装祭出大单于所赐鸣镝,却趁机行凶。浑邪王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小王愿率河西人马投降。休屠王不愿归顺大汉,小王已予以诛杀,以表归顺之心,请大汉使臣接受。”说着命人摆香案,请霍去病上座,自己手捧王印,跪于案前请降。
“就这些?”霍去病指了指在他周围蠢蠢欲动的匈奴士兵们,提醒浑邪王,不愿投降的还大有人在。
无路可退了。浑邪王一咬牙下了狠心:“本王已决定归顺大汉。不随本王投降者,杀!”
假降成了真降,休屠部落的人立刻沸腾起来。浑邪王下令诛杀所有不愿投降的人,一声令下,八千颗人头落地,剩下的人都不敢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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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对面的匈奴人沸腾起来,留在黄河南岸的三位裨将的心都吊到了半空中,好在很快就看到霍去病带着浑邪王渡河而来。
“休屠王不愿降汉,已经就地处决。”霍去病骑上马,向留在黄河南岸等待的人解释,“皇上派来的银根车已经等候多时,浑邪王请。”
浑邪王却是战战兢兢地捧着血迹未干的鸣镝,不敢登车:“能不能让我先见见真正的‘苍狼’?”
霍去病摇头叹息:“真是老实人啊,我说什么你信什么。”
“你就是‘苍狼’?”浑邪王不敢相信,“你真的就是‘苍狼’?”
“假的。”霍去病答得颇没好气。真是。这是什么世道?说他是书生没人怀疑,说他是将军没人相信,他就那么不像当兵的人吗?
他就是“苍狼”?浑邪王抬起头,就看见霍去病把嘴里的“□□”咽了下去:“你嘴里的……”
“葡萄干,我舅舅家里自己种的。”霍去病十分大方地递给浑邪王一个褡裢,“要不要尝尝?”冬眠季节要到了,霍去病得抓紧一切时间囤积过冬的脂肪,来受降都带着零食,出发前先把卫青家的自制葡萄干搜刮一空。
浑休二王严阵以待地来算计“苍狼”,霍去病倒像是来秋游的,不费一兵一卒,轻而易举就招降了浑休二部。
“天亡我大匈奴,才会让霍将军生为汉人……”浑邪王忍不住苦笑,接着变成大笑,“我投降大汉,也算是顺应天命。”说着递上手中的鸣镝,“请霍将军接受这支鸣镝,以证小王投诚之心。”
“这东西叫‘鸣镝’?”霍去病从刚才起就对这支箭头上有孔的怪箭十分好奇,“有什么来头?”
“这是伊稚斜自己做的鸣镝,射出去的时候会发出响声。”既然已经降汉,浑邪王对自己的大单于不复恭敬,“当初军臣单于原本想传位于南宫阏氏生的于单王子,当时还是王子的伊稚斜就用这支鸣镝训练了一支亲兵,鸣镝飞向哪里,亲兵的箭就会把鸣镝所指的目标射成刺猬。伊稚斜就是在狩猎时用这支鸣镝杀了军臣单于,篡取单于之位。”
听说南宫阏氏是刘彻的胞姐,被景帝送给匈奴和亲,如果继承大单于之位的是南宫阏氏之子,或许汉匈双方早就可以和平共处了。想不到这么多年的战乱,就是因为这么个小东西。“伊稚斜的亲兵那么好,连在位的大单于都敢杀?”
“是。当初伊稚斜训练这支亲兵的时候,第一次将鸣镝射向自己最心爱的马,很多人都没有跟着射箭,被伊稚斜狠狠地责罚了一番。第二次,伊稚斜将这支鸣镝射向自己怀孕的妻子,有的人跟着把王妃射死了,有的人没射,于是没射的人都被处死。他就是用这种方式来严明军纪。所以只要是鸣镝所指,不论是什么,这支亲兵都敢射。”
“好东西啊。”这么好的东西落到了他的手里,要是不好好地玩一玩,未免太对不起伊稚斜在他的那支亲兵身上花费的心血了。“请王爷先走一步,本将还有些事,马上就跟过来。”
看霍去病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小孩,浑邪王就知道伊稚斜要倒大霉了,可没想到就连他□□的骏马都是一副摩拳擦掌准备去捣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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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浑邪王提出的离间计万无一失,对方可是“苍狼”,伊稚斜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正在等消息,就听见鸣镝催命一般的声音。
伊稚斜毕竟也是久经沙场的人物,人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抢先一步掀翻案几挡在前面,不出一息,上面就插满了箭。伊稚斜大为惊讶,稍稍缓过神,便在宝帐中找到了让浑邪王作为信物带走的鸣镝,后面挂着一块小木片,上面刻了几个汉字——“军纪不错,已阅。霍”
“‘苍狼’!!!”伊稚斜把鸣镝折成两段。
诈降离间的结果很快传来,休屠王被杀,浑邪王真的投降大汉。汉族皇帝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陇西、北地、朔方、云中、代五郡设五属国纳其部众,大汉从此占有河间地。霍去病受降有功,加封食邑一千七百户,累计受封食邑一万零三百户,成为万户侯。休屠王也如愿以偿地在匈奴得到了一个祠堂供后人祭祀,不过是因为他冤死在大汉,匈奴人怕冤魂作祟,才立祠祭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