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十六章 小卫青(1 / 1)
选拔侍中的比武之后还有选拔普通侍卫的工作,卫青和东方朔、汲黯依然留在龙泉,霍去病也留着。荀彘觉得霍去病既然是皇亲国戚,又是如此了得,和他搞好关系,对自己以后的前途有利无害,拉着赵充国去邀请霍去病蹴鞠,顺便联络联络感情。
霍去病和卫青一起住在驿馆。看到大将军,赵充国有些怕,荀彘却是大大方方:“大将军,去病在吗?我们待会儿要去蹴鞠,去病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
“他在……你们自己去问他吧。”卫青让开路,让两个年轻人进去。
“多谢大将军。”赵充国不太敢面对卫青,连忙走进去,却在一看之下愣住了。
“怎么了?霍去病长得那么好看?”霍去病是卫皇后的外甥,皇后能有多丑?皇后的外甥又能有多丑?荀彘早就料到霍去病长得一定不差,可是顺着赵充国的目光看去,也楞住了。
阳光在窗口闪耀成一片,一个画中仙一般的少年与东方朔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放着一个棋盘。少年一边缝着什么东西,一边和东方朔下棋。旁边两杯清茶云烟袅袅,少年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被阳光染成半透明,像是要羽化而去。虽然刺眼的阳光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得到灵巧的十指如穿花蝴蝶一般穿针引线,荀彘唯一想到的词是“天仙下凡”。这是霍去病?荀彘和赵充国一起回过头看卫青。上场比试的时候脸被头盔遮住了大半,荀彘和赵充国都没想到带着一身沙袋还能在比武中拔得头筹的霍去病竟然长得如此文雅俊秀,脱了铠甲,就一点也看不出是习武之人。
两人轻叩棋盘的声音显得房间里面越发安静,让荀彘和赵充国都不敢开口,反而是霍去病注意到他们来了,抬头向他们看来:“有什么事?”虽然是少年人的嗓音,却带着点大人看小孩的语气。
“来邀请你一起去蹴鞠。”荀彘恬着脸坐到霍去病旁边,“下棋哪?我来帮你出……”看到棋盘,荀彘傻了。
紫檀木棋盘上面空空如也,一颗棋子都没有。
“小子,打算给他支什么高招?让我也见识见识。”东方朔一边用手指轻叩棋盘,表示落子,一边取笑荀彘。
赵充国也走过来:“你们在下什么棋?棋子呢?”
“小子,不懂了吧?这叫盲棋。”东方朔毫不留情地嘲笑赵充国,“用棋子下棋算什么本事?不用棋子下棋才叫本事呢。”
“可惜我的火候还不到家,不然连棋盘都不用。”霍去病一边说,一边用青葱玉指轻叩棋盘,“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想请你一起去……蹴鞠。”荀彘突然觉得让这么个谪仙般的人去玩蹴鞠那种粗鄙的游戏,简直是对他的亵渎,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你记得我们?”
“荀彘,赵充国。”霍去病分别指了指两个人,“你们还在外面的时候,我就听出你们的脚步声了。”
东方朔不满地敲了敲棋盘:“别分心,小心输了可得任由我漫天要价啊。”
“我下完这盘棋就来。”霍去病赶开荀彘和赵充国,“你们先去旁边坐一会儿,快结束了。”
“小子别吹牛,”东方朔轻叩棋盘,然后得意洋洋地看向霍去病,很好奇他挂不住这副平淡的面容,会是什么样子,“哈哈,是快结束了,不过是你快输了。”
不料霍去病一如既往的平静:“东方先生,这里下过了。”
“下过了?”东方朔看向空荡荡的棋盘,好像真的能在上面看出棋子来。
“下过了。”霍去病说得不容置疑。
“那么我下这里。”
“东方先生,有句话叫‘兵不厌诈’。”霍去病轻叩棋盘,“一着错,满盘皆输。”
东方朔猛地反应过来:“臭小子,你刚才是骗我?!你耍赖!”
“《武子十三篇》上说‘兵者,诡道也。’东方先生自己记不住所有的棋子,又对自己没信心,怎么能说是我耍赖呢?”
“汲大人,你看这小子,居然把兵书上写的谋略用来和我下棋。”东方朔说不过霍去病,只能向汲黯搬救兵,“你说这种人……”
“这叫学以致用,以后肯定比你有出息。”汲黯打断他,“卫大将军,我看你这外甥前途无量,会是第二个卫大将军的。”
卫青觉得外甥实在是太给自己长脸了,没注意到一直低着头的霍去病听到这句话,却是露出不屑的表情。
“嘿!你也向着他。”东方朔不服气地搓了搓手,“再来一局,我就不信我东方朔年纪比你大一倍有余,什么都比不过你。”
“东方先生有一样远远胜过我。”
“哦?”东方朔和霍去病在长安的时候从盎城门一路斗嘴斗到卫青府前,再从长安一路比文比武比到龙泉,可是屡战屡败,弄得他自己都快没自信了,“哪一样?”
“年纪。”
“嗤……”一旁的汲黯憋不住了。
“小老头子一个,就会耍嘴皮子。”东方朔赶霍去病走,“去和小孩子玩吧,别年纪轻轻就弄得好像七老八十一样。”
赵充国根本没听懂霍去病和东方朔的唇枪舌剑,只听到可以带他走了,一把拎起霍去病:“去病,走吧,我们蹴鞠去。”想不到完全拎不动,“你身上还带着沙袋?”
“是啊,幸好带了替换的。”霍去病放下手中缝的东西,正是被赵充国一巴掌拍裂的沙袋,“已经带了九年了,不带着还真不习惯。”
九年?也就是霍去病七岁时开始随身带沙袋锻炼的喽?当时正是卫青刚受封为车骑将军的时候,原来这个外甥一直以自己为目标。卫青带着几分炫耀的意味摸上荀彘和赵充国的头:“看到了吧?卫家的第一个车骑将军不是仗着裙带爬上来的,第二个也不会是。习武就是要这样每天坚持不懈地勤加锻炼,才能有所成。幸好你们还年轻,现在开始也不迟。”
“我绑沙袋不是为了习武。”霍去病却毫不客气地对着卫青的心就是一刀,“以前在平阳侯府做奴才的时候经常要挨打,身上垫个沙袋,挨打的时候就不疼了。这么多年,现在都成习惯了,身上不绑沙袋,就总觉得害怕。”
卫青不由自主地看向案几上的沙袋,针脚细密均匀,缝得比他的一个绣娘出身的小妾还好,显然霍去病经常自己缝补衣服,甚至都没想到过现在自己是皇后和大将军的外甥,这些粗活都有下人可以代劳。卫青在军中平步青云、在朝堂上风光无限的时候,姐姐和外甥在平阳侯府过的原来是这种日子。难怪霍去病小小年纪就是一副看破红尘、宠辱不惊的模样。
卫青一下子哽住,搂过霍去病的肩膀:“怨舅舅吗?当初离开平阳侯府时立誓‘他年得志,我卫氏世世代代不与人做奴’,结果自己当了官,还把你和你娘留在平阳侯府……”如今想起外甥,却是想靠他出卖身体和尊严来帮姨妈争宠。
霍去病可不姓卫。
“无所谓,都过去了。”霍去病轻轻地推开卫青,正要和荀彘、赵充国一起去蹴鞠,突然停下脚步,“舅舅,有人来找你了,好像是杨中郎将的脚步声。这么气急败坏,恐怕不是好事。”
话音刚落,就看见中郎将杨说上气不接下气地地跑回来:“卫大将军,不好了,……”接着就被喘不上来的气噎得没法说话。
霍去病倒了杯茶递给杨说:“别急,慢慢说。”
杨说把茶喝了,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得出话来:“卫大将军,属下奉命将选拔侍中的奏折送给皇上过目,不料皇上一看到霍公子的名字,就认定是卫大将军徇私包庇自己的外甥。属下说了在龙泉校场所见,皇上根本不听,还说属下也收了卫大将军的好处,也当重罚,当着属下的面就朱笔御批,将霍公子除名,改以赵充国赵公子为侍中。”
“什么?”赵充国吃了一惊,“去病武艺胜过我,又是皇后的外甥,为什么反而被除名了?”
“就因为是皇后的外甥,才会被除名。如果干脆是无名小卒,或者只是个仗着裙带关系往上爬的酒囊饭袋,或许侍中就是我了。”听到这样的消息,霍去病却依然是看破红尘一般宠辱不惊的淡漠表情。
“为什么?”赵充国还是不明白,“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你的姨妈是皇后,舅舅是大将军,自己又有本事,为什么反而不能当侍中?”
“朝中有人,反而不好办事,这正是皇上的高明之处。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实在是被朝中的外戚欺压得怕了,生怕自己的子孙后代步上自己刚登基时的后尘,所以不会允许皇后的娘家人坐大。卫家可以出一个车骑将军,但不可以出第二个。”霍去病看向卫青,“恭喜舅舅逃过一劫。”
“什么劫?”卫青听得云里雾里。
“卫伉、卫不疑、卫登都还只是稚子,皇上为何封他们为侯,舅舅知道吗?”
卫青摇头。刘彻封三个未立寸功的婴儿为侯,也让他纳闷了很久。
“只因四个字——封无可封。舅舅已经是长平侯,官至大将军,食邑一万多户,即使再立军功,也封无可封,皇上只能封舅舅的儿子。可是功高震主至封无可封不是好事。远的如灭诸吕的太尉周勃、平七国之乱的太尉周亚夫,近的如提出推恩令的主父偃……”花花这辈子果然是不再需要有人鞍前马后地为他打点了。“舅舅,别以为我是危言耸听。舅舅现在登得越高,或许等匈奴平了以后,就会摔得越惨。”
卫青忍不住一个哆嗦。
“可是皇上在这时迎头给了舅舅一棍,不论徇私包庇是真是假,都先抓紧机会把舅舅从封无可封的位置上打下来再说,可见还不想让舅舅步周勃、周亚夫的后尘。劫后余生,实在是值得庆祝。”
“那你呢?”卫青本想仗着官职帮霍去病谋个好前程,没想到反而连累得他仕途不顺。
“我?”霍去病微微扬起头,笑得十分洒脱,“天下有明君如此,夫复何求。要是继父陈詹事容不下我这个吃白食的,大不了回平阳侯府做骑奴就是。再大不了,就带着娘一起离开长安,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做个田仲、剧孟一般的游侠,即使没有官职,也一样可以为国效力,不枉此生。”
“不行!”汲黯却是拍案而起,“什么明君?被个已经死了几十年的窦太皇太后吓得草木皆兵,就是明君了?简直岂有此理!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传为佳话,他刘彻对区区外戚却忌讳到如此地步,我汲黯第一个不答应。霍公子,你哪儿都不许去,等我去长安骂醒那个昏君再说。”
“汲大人,何苦……”
“别说了!”汲黯打断霍去病,“身为臣子,我绝不能坐视大汉痛失如此少年才俊,谁都别劝我。”说完还不等收拾行李,穿上鞋就唤来车夫,要连夜赶回长安找皇帝理论。
“卫大将军,你是去病的舅父,要是你也跟着去,只怕皇上会以为汲大人真的收了你的好处。”东方朔叫住想一起跟去的卫青,“卫大将军还是留在龙泉继续选侍卫以避嫌为妙。”
卫青确实不宜同去。可是汲黯是认死理的人,刘彻又偏偏行事偏激、容易矫枉过正,这两个人要是针尖对麦芒地对上,只怕霍去病当不上官,反而会把汲黯一起连累下来。霍去病看向东方朔。
“你小子别朝我看,”东方朔连忙扭过头去,“皇上也未必会听我的。”
霍去病走回东方朔旁边,敲了敲棋盘:“东方先生,刚才的棋局是我赢了吧?愿赌服输。”
“你……”都怪他对自己的棋艺太自信,下棋以前提出谁输了,就得无条件服从对方的一个命令的赌注,如今却得卷进这是非。
“东方先生。”
“行了!我……”东方朔转过身来,只见霍去病恭恭敬敬地端着一杯茶递给他,“你这是干什么?”
“按照我们的赌注,输的人要无条件服从对方的一个命令。喝酒伤身,就罚东方先生饮茶一杯吧。”虽然嘴上说的是“罚”,霍去病却恭敬得像是学生给老师奉茶。
如果霍去病仗着赌注逼东方朔去刘彻面前为他说话,恐怕东方朔嘴上答应,心里却不会服气。如今他摆出这样的姿态,东方朔这一次没法拒绝他,以后也再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你个臭小子!”东方朔接过茶杯,喝了一口,随即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只要有你这小子在,以后就算卫家出十个八个车骑将军,皇上都不会把你们怎么样。”
“借东方先生吉言。”霍去病带着几分好笑送走东方朔。好了,如今在朝堂上不仅有卫青这个靠山,还有汲黯和东方朔两个盟友,想来以后的仕途会顺利很多吧。
赵充国从一开始就没看懂霍去病耍的手段,只为他觉得不平,等汲黯、东方朔都走后,一把拍上他的肩膀:“去病,别担心,我也会去皇上面前替你说话的。”
“你就免了。”初出茅庐的愣头小子一个,要是跟去凑热闹,只会坏事。
“瞧不起我?”赵充国火了,“我……”
“伴君如伴虎,你个刚上任的侍中就敢面谏皇上,是不要官了,还是不要命了,还是连九族都不想要了?”霍去病搭上赵充国的肩膀,“就因为把你当兄弟,才不能连累你。别担心,有汲大人和东方先生帮我,说不定以后我的官做得比你还大呢。”
“也算我一个。”荀彘同时勾上赵充国和霍去病两人的肩膀,“小卫青,以后要是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提携兄弟一把。”
“你个名字叫猪,实际猪狗不如的家伙,就知道贪图自己飞黄腾达。”要不是霍去病拦着,赵充国铁定把荀彘拖出去打一顿。
“别叫我‘小卫青’了,”霍去病分开二人,“充国才像是‘小卫青’,比我还像我舅舅的外甥。”
“真的?”赵充国两眼放光,“哪里像?”
“性格。”
“我性格像大将军?”赵充国以为是恭维话,“你真的觉得我像大将军?”
看赵充国因为他一句反讽的话就乐得飞上天,霍去病哭笑不得,再回头看荀彘,却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狡黠,一对上霍去病的眼神,就连忙移开视线。
霍去病压低声音,保证只有身边的荀彘能听到他说话:“是不是暗自得意在我失意的时候和我结交,以后我得意了,就一定会提携你?”
荀彘心下一惊。霍去病怎么在言语间博取卫青的同情、鼓动汲黯的正义感,又怎么唆使东方朔,荀彘即使没有完全明白他使的手段,也发现了这三个论年纪都是他的长辈的人全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日霍去病一旦登入朝堂,一定是屹立不倒,跟着他,荀彘自己也能借光。
荀彘沉默了一会儿:“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耻?”
“不,我觉得你很聪明。”霍去病看向还沉浸在“恭维”中喜不自胜的赵充国,“比某个像我舅舅的傻小子聪明得多。”赵充国的性格确实和卫青很像,但他们相像的地方就是两人都是只要耍点小手腕就会上当的愣头青。“武艺高强且愚忠的傻子很好,头脑灵活会临机应变的人也很好。我知道你不傻。”不会傻到看不出和霍去病做对会有什么下场。
荀彘不答话,向霍去病伸出拳头。霍去病毫不犹豫地与他击拳为盟。
不管怎么样,除了卫青一个靠山以外,还多了汲黯和东方朔两个盟友、赵充国和荀彘两个亲信,刘彻一道御笔朱批的除名,也算是让霍去病因祸得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