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十一章 苟富贵(1 / 1)
上次曹襄交出的《论王恢之死和马邑之谋的失败》让平阳公主十分满意,觉得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雄才伟略,行文中更是带着一股指点江山的英雄气魄,十分欣慰于自己有个如此成才的儿子。这次曹襄交了一篇《论龙城之战》,平阳公主以为又会看到一篇精彩到可以去皇帝面前炫耀、提前给儿子谋个好前程的文章,不料文中通篇都是颂扬刘彻不拘一格重用卫青,更是以卫青为例,提出王侯将相宁有种的大逆不道之言,说本就不该让贵族垄断官职,害得民间即使有贤才,也无用武之地,最后还附了首打油诗: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得志猫儿雄过虎,落毛凤凰不如鸡。
人微言轻难得意,凌云壮志与天齐。
古有伯乐识骏马,今无慧眼识麟麒。
愿得白虎归林日,愿得金凤翔天时。
虎啸血染半边天,凤随红日东山起。
愿得蛟龙入海日,愿得大鹏展翅时。
龙搅长江水倒流,鹏程万里恨天低。
岁月如梭韶华逝,时不我待日月替。
只争年少功名就,不愿白头空叹息。
平阳公主眯着眼睛打量曹襄:“这是你写的?”
“是。”曹襄不敢看母亲。
“还敢说谎!”平阳公主“啪”地一声把竹简扔到曹襄面前,“骑奴做将军?为娘平时是怎么教你的?卫青不过是个靠女人的裙腰攀上的裙带官,现在不过是一时风光。女人不过是皇上手中的花,时令一过,便粪土不如,更别说卫子夫还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现在卫家的人是风光,可是用不了多久,皇上的新鲜劲过了,不喜欢她了,卫青就得跟着她一起完蛋。”
曹襄吓得立刻跪下了:“娘,息怒。这不是我写的,是霍去病写的!”
“霍去病?”平阳公主皱起了眉头,“霍去病是谁?”
“就是我们家的家奴,卫青的外甥。”
“也是卫家的人?”平阳公主这才想起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哦……就是那个十几岁还在放牛的?”
“对!孩儿不让他去做骑奴,就是为了让他帮孩儿做功课,上次的《论王恢之死和马邑之谋的失败》也是他写的……”曹襄吓得把什么都说了出来。
“好……”区区一个牧童,还敢敲诈平阳侯,真是反了!平阳公主用竹简轻轻地敲着手心:“好,好。我这平阳侯府可真是能人辈出啊,出了一个车骑将军,还想出第二个。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卫青’有多大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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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被带到平阳公主面前时,平阳公主乍一看下,还以为是卫青回来了,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卫青——卫青没有这么小,更没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气质。
“还真是个小卫青啊。”平阳公主居高临下地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霍去病,“这文章是你写的?”
“不全是。”霍去病虽然是跪着,语气中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气魄,倒好像是他在上面坐着,平阳公主在下面跪着,“天下文章一大抄,最后的打油诗前两句是……”
“住口!”平阳公主一声怒喝打断他,“你也想学你舅舅做将军?还写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来。”
平阳公主抓起竹简就往霍去病的脸上打,以为多少能打疼他,不料霍去病却是一把接住扔过来的竹简。
“好啊,果然有两下子。”没想到霍去病敢接,平阳公主站起身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没有丢了公主的威仪,“哀家这平阳侯府太小,供不起你这大菩萨,明天就请‘霍将军’和你娘一起滚吧。”
平阳公主以为霍去病会怕,不料这不过十多岁的孩子只是勾起嘴角,一翻手,指缝里多了个黑色的东西:“公主真是大人有大量,去病敲诈小侯爷的事,就这么算了?”
“霍去病,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去病不过是个命贱的家奴,死不足惜。公主若是想一辈子留在这地处偏远的平阳,永无出头之日,只管打死去病好了。”霍去病抬起头,看平阳公主的眼神中甚至还有几分戏谑之意,“只可怜公主的丈夫死得早,儿子又不争气,皇上也未必对公主这个姐姐有多上心。孤儿寡母,得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出头之日?”
这是十来岁的小孩?平阳公主不禁对霍去病刮目相看,重新坐回去:“那你说说,莫非你区区一个家奴,还能帮本公主飞黄腾达?”
霍去病则是干脆抬起头直视平阳公主:“公主可还记得当初送卫夫人进宫的时候,对她说过什么话?”
“‘苟富贵,莫相忘。’”平阳公主当初送卫子夫进宫,就是希望她能飞上枝头,顺带帮自己一把,谁想得到她只会生女儿,而且正在渐渐失宠。
“是啊,要‘莫相忘’,可先得‘苟富贵’才行。做个被皇后压制得动弹不得的夫人,可不算是‘富贵’。”
想不到区区一个奴隶之子,有个做了夫人的姨妈还不满足。平阳公主觉得这个孩子确实有点意思:“那你说怎么叫‘富贵’?”
“做皇后。”
“做皇后?”平阳公主大笑起来,“陈皇后是馆陶公主的女儿、皇上的表姐。卫子夫区区一个歌女能爬到夫人的位置上,已经出乎哀家的意料了,哀家还真不敢指望皇上会废了陈阿娇,让一个歌女做皇后。”
“所以要让卫夫人变成卫皇后,可还得公主帮忙。”
“怎么帮?”
霍去病看了看手里的墨:“公主知道去病要这个墨是为什么吗?”
“想拿出去卖钱?”
“卖钱?我这样的人拿了这么个东西出去卖钱,人家也只会以为是我偷的。如果是为了卖钱,那还不如直接问小侯爷要钱,不至于落下偷东西的口实。”
就他这样出去,人家只会以为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偷穿了下人的衣服溜出去玩。平阳公主忍不住腹诽。“那是为什么?”
“这里面有麝香。”霍去病闻了闻墨,似乎挺喜欢上面的味道,“听说孕妇不能碰麝香,会流产。宫中又最忌讳巫蛊之术……”
平阳公主已经明白了,惊得倒抽一口冷气:“卫子夫可是你的姨妈。”他居然狠得下心把卫子夫的孩子打掉。
“她要不是我的姨妈,我还真懒得费脑筋管她死活。”霍去病抬头看向平阳公主,“能保护姨妈的太皇太后已经没了,不找个借口让皇上废了陈皇后,姨妈早晚会被陈皇后和馆陶公主害死,到时候恐怕就不是死一个胎儿,而很可能是一尸两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就是一场豪赌,赢了,不仅对我是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也对公主有利,输了,不过是和听天由命一样的下场。公主意下如何?”
平阳公主有些动心了:“可是只有刚怀孕的妇人闻了麝香才会流产,卫夫人的身孕可有五六个月了。”
“所以才需要公主帮忙啊。去病和娘亲都是下人,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们这样的下人可消受不起。”霍去病把墨放到平阳公主旁边,“公主,苟富贵,莫相忘。”
“你就那么确定卫夫人肚子里的又是个女儿?”平阳公主看了看墨,还下不了决心,“要是万一是个儿子,就可惜了。”
“是儿子才好。”霍去病的嘴角泛起冷笑,“陈皇后是皇亲国戚,要让她空出皇后的位置,药下轻了可不行。”
“你会是第二个卫青的。”平阳公主把墨攥进小手里。
霍去病却摇头:“卫青只有一个,霍去病也只有一个。”
平阳公主顿了顿:“确实,把你比作卫青,还真是委屈你了。”
从平阳公主面前退下,霍去病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顿时有种脱力的感觉。他面对平阳公主的时候表面上潇洒利落,其实心里十分难受。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自己断子绝孙,也绝不愿意动刘彻身边的人。可是作为奴隶出身的孩子,要往上爬,要陪在君王身边,就不得不使出一些非常手段。卫子夫是他唯一飞黄腾达、争取陪在刘彻身边的机会。会遭报应吧?为了自己,可以不惜牺牲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可是如果不牺牲那个孩子、不能陪在刘彻身边,恐怕不仅仅是卫子夫会和孩子一起被陈阿娇害死,霍去病自己也会因为活得了无生趣而自行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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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平阳公主稍作安排,便进宫去看望卫子夫和小公主们,还给她带了些点心。结果卫子夫无缘无故就流产了,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一心盼望的儿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刘彻勃然大怒,下令彻底搜查卫子夫的住处,结果搜出一个扎满针的布偶,上面写着卫子夫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里面放有能导致妇人流产的麝香。卫子夫是平阳公主推荐入宫的,平阳公主绝没有理由害她,有嫌疑的只有至今不曾生育又是善妒成性的皇后陈阿娇。刘彻下令彻查皇后的椒房殿,不料竟查出陈阿娇最近一直和一个叫楚服的巫女在一起。巫蛊之术向来是宫闱大忌,刘彻在盛怒之下,将楚服枭首于市,株连被杀者三百余人。陈阿娇也因此被废,幽禁于长门宫,直到逝世,享年只有三十八岁。
为了安慰失去孩子的卫子夫,等她养好了身体,刘彻更是对她夜夜温存。元朔元年,卫子夫生下皇长子刘据,母凭子贵被立为皇后,时年霍去病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