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七十四章 回音(1 / 1)
铺天盖地的苍白,埋葬了金碧辉煌的殿宇。斑驳皓洁,似乎可以淡去这世间一切繁华色彩。今日的凤翎宫,不再似国礼大婚时的红绡暖惬,也不再是后来那充满琴音墨香的清幽淡雅,如今,只是漫彻天地的素白。
大殿中央,清秀的女子静默而立,一身银白色的袍衫更衬得那微扬的眼尾冷艳如霜,但润着盈盈弱水的凤目却无力地注视着安放在玉阶之上的金棺玉椁。那耀目的金棺中空空如也,却盛贮了她此生无尽的思念与不舍。
身后传来索索的泣泪之声,分辨不出情感归属。满殿身着素白丧服的宫侍与朝臣整齐的跪于地上,这景象与九年前先帝驾崩时的情景别无二致,依旧麻木且无温的泪水,此时此刻祭奠的却是昔日那位温文贤德的中宫之主,于他们来说,也仅仅只是个毫不相关的人而已。
“呜呼痛哉!悲椒房之独坐兮,思温颜而惋念。闻新辞之无华兮,忆旧曲而悲怀。遥春朝之不觉兮,度秋暮而萧寥。空余生之牵挂兮,寄来世而同韶……”礼部尚书那饱含悲戚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却只有经过粉饰的外衣,内里只是一片空白。
这一篇她亲自所做的悼文,句句真挚,字字泣泪,却无法诉尽心底对他的思念。默默闭上双眼,眼前渐渐浮现出那漫天遍地的金红,是他们大婚时的情景。若那时她能想到今后会对他有这样刻骨铭心的爱恋,她是否就会懂得珍惜与他在一起的点滴时光?是否就会用长相厮守来代替那些清冷孤寂的岁月?是否就会用自己的呵护缱绻来回应他眼中的温柔深情?
似听不到那悲怆的悼词,傲繄只是闭着眼睛,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默默咏念起世勋被册立为皇后时的册封文书:“咨尔万氏,乃太尉万骁坤之子也……秀毓名门,钟祥世族,持躬淑慎,端惠柔嘉,宜昭贤德于宫闱,正凤仪于万民。兹仰承父后皇太后懿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短短几句话,已令她哽咽得泣不成声,慢慢睁开眼,清澈的凤目早已被泪水所浸染,盈蒙迷离,全然不复昔日高高在上的威仪凛然,良久,才将心底那坚定无悔的话语呢喃出口,“永世同心,莫弃莫忘!”
宽广的寝殿清幽如旧,却少了昔日的温情。即便吩咐了宫人平日不必进来整理,但无论是桌案上还是琴架上,都不见有薄尘覆落,因为,这半年以来,只要有空闲时间,她总是会一个人独自到这里看一看,静静坐上一些时辰。淡湖色的帐纱没有改变,桌上的青瓷茶具依旧光洁如新,轻轻捧起瓷杯贴在唇上,一片冰凉无温,却仍旧可以让她回忆起他的温度。
抬眼望去,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还静静的摆放在原处,从前很多个午后时光,她与他常常坐在此处对弈。她总是一意孤行的变换着战略,看似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其实稍有疏漏便会满盘皆输。而他,总是手执着一枚棋子,含笑看着她空虚的后方,然后留有余地的在别处落下棋子。她知道,以他的棋艺,若想故意讨她欢心,完全可以不漏任何痕迹的让她常胜不败。但他如此,只不过是在顾全她面子的同时又暗中提醒她注意忽视的疏漏。从始至终,并非是她不会输,而仅仅只是他不想赢而已。
默默行至琴案边,那案上的古琴已许久没有人弹奏。她还记得,曾经那如玉般的十指游离在琴弦上,行云流水,清音绝妙,世上任何音律都不可与之媲美,一切世俗烦扰都在那袅袅余音中变得云淡风轻。抬起头来,已不见那如水双瞳,只有窗外樱花纷落如旧。轻轻拨弄琴弦,那单薄的尾音在秋风萧瑟中逐渐陨落成悲戚的呜鸣。
柔风漫过,卷起轻薄的裙角,吹拂在脸上,犹如他温柔的掌心。漫缈樱香,是他独特而美好的气息,永存于记忆深处。
“你一直都在,对么?”傲繄细细抚摸着琴弦,指尖只是丝丝冰凉,但她却能感觉到他留下的余温。这里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处处都残留着他的印记。空荡而静谧的宫殿,没有任何人的回答,只有她心底的悲恸在无声蔓延,化为无知无觉的泪水泣落成霖。“世勋,你在哪?为什么朕就是找不到你?你到底在哪……”
秋风纷扬着花雨,卷起殿中的帷幔,冰凉了腰间的羊脂玉佩,徒留单薄的剪影独自神伤。直到听见门外传来的窸窣声响,傲繄才擦干了眼角的泪痕,正了脸色,向殿外问道:“何事?进来回话。”
听到传召,李兰芝这才敢进来,却也是小心翼翼,并不敢惊动那脆弱的心绪,道:“启禀皇上,是承恩宫的宫人在外面,预备把东西搬进来。见皇上在此,便不敢打扰。”
“这样……”傲繄兀自叹了口气,心底不免波动难捱,却还是开口道:“罢了,迟早的事而已。让他们搬进来吧。”
“请问皇上,那先皇后的这些旧物,是否移至库房好好保管?”李兰芝问道。
轻柔地摩挲着琴尾,那漆料在手中润泽而细腻。略微沉吟,傲繄沉声道:“全部搬去元盛宫吧,放在朕的寝殿里。”
“全部?”李兰芝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对。”傲繄凝视着墙上与他共画的那一幅幅丹青,语气平淡而恳切。
“是,遵旨。”李兰芝低低一恭。这半年来,傲繄对这凤翎宫中的一草一木如何珍视,她自然是全都看在眼里,也自知不该多说什么,待停顿了须臾,转而提醒道:“皇上,周司徒今日正午在府中设宴,您现在是否回元盛宫准备一下?”
抬起头看了看那明媚的阳光,将院中的树荫印得如同团团的一片云彩,没想到居然独自待了这么久,想想也不禁哑然失笑。傲繄轻挪脚步,恋恋不舍地朝殿外慢慢走去。
李兰芝赶忙快步跟在她的身后,心头凝重,前额上也不禁冒了些冷汗,明知是犯忌讳的事,但事关重大,也不得不开口回禀,语气却是分外小心谨慎:“皇上,还有一事……上午沁幽阁的宫人来禀报说,容妃大人病重,若是得空,想请您过去看一看。”
秋风吹过,似乎也将那原本柔和的面色吹得瞬间转冷,一道凌厉的寒光划过眼眸,傲繄没有丝毫的犹疑,唇瓣僵硬得如同寒冰铸就,只冷冷甩下一句:“让御医照看,朕没空。”
司徒府中清幽寂静,院中与屋内随处可见一盆盆的秋菊临风毅然,似乎也在暗自隐喻着主人那高风亮节的蕙质。三两淡菜,把酒言欢,自是一番风情雅致。
“臣自己酿的这‘清风醇’,清热润燥,却不上头,最是养身的,皇上再来一杯。”周司徒笑着,动手将傲繄面前的酒盅慢慢斟满。
看着点点淡黄色的花瓣飘浮在澄清的酒液中,犹如一叶叶扁舟停泊在宁静的湖面,清幽致远。傲繄执起酒盅,轻柔放在唇边淡淡一抿,转而笑道:“甘醇绵柔,令人久久回味。就连朕这不喜饮酒之人,也忍不住想要再来几杯。”
“皇上,请。”周司徒的笑意更加柔和。
几巡过后,傲繄一手拈着酒盅,双目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悠然道:“爱卿雅兴,府中全然不似别处府邸那般奢靡华贵,倒是这风轻云淡的景致,更觉身心舒然。”
周司徒拱了拱手:“皇上愿意偶尔光临寒舍,便是臣之荣幸。”
“爱卿何时也开始跟朕这样客气了?”傲繄淡淡一挥,转而揉了揉额角,似乎很是疲乏:“朕倒是要感谢爱卿,能够给朕提供这样一个清幽之处,好让朕避开后宫里那些烦心事,偶尔也能清静清静。”
“如今后宫里就那么几位大人,这也能让皇上觉得烦心?”周司徒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之状。
的确,如今她身边就只剩下那几个人,可她为何还是觉得烦躁不安?或者说,是她根本不想去面对这一切。她当然不能告诉别人她心中的苦涩,云昭自从被立后位以来,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对后宫里的大小琐事根本不怎么上心;再加上苏雨潇又不是个省事之人,平日没事就喜欢在宫侍们面前作威作福;还有那个……本就没有任何存在感,不提也罢。光这么几个人就够添乱的,若是人再一多根本无法想象会是怎样惨不忍睹的画面。更何况,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她的感情,似乎也随之而去了。
如今,她得到了一切,却也失去了一切。
傲繄举起杯来狠狠灌下一盅酒,千言万语最终只能化为唇边一抹无奈的苦笑。
见皇上一副苦不堪言之状,周司徒反而会心一笑,道:“先德皇后薨世半年有余,想必皇上定是追思其贤德,因此才会迟迟不肯再次选秀充裕宫闱。”
心头一阵抽痛,慢慢触动着那最为难言的哀伤。傲繄还是勉强撑起了柔和的笑容,低下头喃喃自语道:“到底,谁都比不上他……”
“臣自知皇上与先皇后恩爱深重,但还是不得不劝说皇上一句,万事切以龙体为重,不要太过伤心。身边还是该有几个贴心之人,也能时时在皇上身边侍奉左右。”稍微顿了一顿,周司徒定睛看向傲繄,继续道:“说到这儿,臣倒有一事启奏。臣之前收得一位义子,此人才貌双全、德行出众,若皇上有意,臣希望可以令其入宫,照顾皇上生活起居,岂不为最好?”
“多谢爱卿美意,可朕无心于此事。”傲繄不假思索地回绝,转而想起一事,不禁戏谑笑道:“当年母亲陛下有意将令郎指给朕为荣亲王妃时,爱卿不是委婉推辞了么?今日怎得想起要与朕结亲了?”
周司徒笑道:“当时的荣亲王行事任性妄为,说得好听一些是潇洒不羁,说得难听一些便是胸无大志。犬子虽无才,可臣也断不能为他寻得这样的女子托付终身。”
听闻,傲繄也忍不住笑意,却并未有丝毫见怪,反而多了几许赞赏,道:“爱卿果然直白!这样的话,如今朝堂中也只有你敢对朕直言相告了。”
正说着,窗外忽然响起了一丝清弦之音,随着微风轻柔地送入耳中。傲繄心头随之一震,举着酒杯的手立即僵住。这曼妙的琴音她再熟悉不过,曾经多少个午后,她都是沉醉在这如梦似幻的琴声中忘却了一切世俗烦扰。天下间,除却那个人以外,不可能再有人能够弹奏出这样触动她心弦的音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