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六十三章 断情诀(1 / 1)
烛火昏黄的寝室中,傲繄孤身坐在床边,虽然身上披了棉绒外袍,可她却还是觉得寒冷。前一阵子她总是觉得胸口发闷,林寂航说,她许是怀有身孕了,只是日子不大,脉象还不太明显。为了不耽误朝政,她便没有将此事声张出去,可总是觉得心中悸悸难安,就像一个时辰之前,她只不过是阖眼休憩,其实并未睡着。除了那个轻柔的吻以外,朦胧中她还感觉有一滴温热的眼泪滴落到自己脸上,于是困惑地睁开眼,却看到岳子峰眼神凄厉地举起了一枚闪着银光的利器欲势朝她刺来。
那一枚冰凉的银簪现下正握在她的手中,发簪上镶嵌的是她曾经赏赐给他的夜明珠,在烛火下闪烁着幽蓝莹光,亦如她此时的心情那般凄惶迷惘。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不久之前这沁香萦漫的寝室中还氤氲着旖旎温存,怎会在霎时间冰峰瓦解,幻化成为凄厉绝情的冷箭?她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眼神,绝望?疼痛?挣扎?还是什么?太多的感情夹杂在一起,她看不明白。
“皇上,”李兰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面含担忧地小声劝道:“您都坐在这儿一个时辰了,既不让传太医,也不回元盛宫,若是把身体熬坏了可怎么好?”
傲繄回过神来,却只是面无表情,沉着嗓子问道:“他怎么样了?”
李兰芝为难地一颔首:“容贵嫔大人现下被看管在东面空室,至今没有吐露过一个字。没皇上的命令,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还请皇上示下,要不要把此人交给内刑司仔细审问?”
“皇上,臣以为此事另有蹊跷。”见傲繄只顾低头沉吟,李郁彬便把压在心底的猜测沉稳向她禀告:“请皇上细想,若容贵嫔大人真心行刺,近一个月了,为何偏偏要耗到今夜才动手?况且有多少致命利器用不得,为何偏偏选用这一根并不锋利的发簪?而且,容贵嫔也是会些武艺的,轻易被皇上一脚掀翻在地不说,就连被侍卫拿下时也无任何反抗。恐怕,此事背后并不简单,依臣之见,还是一切小心为上。”
“替朕更衣。”傲繄突然起身:“朕要亲自问问他。”
紧闭的房门忽地被打开,室内的微弱烛光摇曳了一下,紧接着便有明亮的火光照耀进来,岳子峰低着头,平静的面容上只微微蹙了一下眉,随即便恢复了默然的神色。
傲繄轻步踏进来,火光照在织金绣纹上发出碎灿光华,那一枚银簪仍旧握在她的手中,深深暗藏于轻盈宽大的袍袖之下,像一根梗在心中的荆棘,刺着她的手指,也刺着她的内心。
“你们都下去。”傲繄威仪命令。
“是。”看守在室内的两名侍卫低低一恭,随即快步走出门外,将房门重新关闭,将这空旷狭小的天地与世隔绝,唯留下清冷的空气在寂静蔓延。
“松绑。”傲繄轻声道,端然与木椅上坐下,瘦削的肩膀却显露着凛凛之威。
李郁彬虽然尚存一丝犹豫,但还是动手将束缚住岳子峰双臂的绳索解开,站在近侧岿然不动,心内却是提高了警觉,暗自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紧绑住的双手被松开,血液立即贯通流畅,双臂却仍旧酸麻得没有知觉,就像岳子峰此时的面容,不带一丝一毫的波澜。
一时间寂静无声,傲繄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如往昔绝美洒脱的容颜,沉静开口:“是谁指使的?”
岳子峰跪在地上,微微低着头,只是紧闭着双唇沉默不言。
“是为了你母亲?”傲繄继续问道,见他仍旧不答话,心中突然一阵沉重,费了半天力气,才慢慢开口:“还是为了她?”
岳子峰猛然抬首,眼里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她居然都知道!
见他原本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傲繄心中却是酸楚无比,嘴角只有淡淡的苦涩:“果然是这样……之前,朕确实听到了一些风言碎语,可却一直认为是他们嫉妒朕对你的宠爱才刻意子虚乌有。不论怎样,还是选择相信你。可没想到,却是朕太天真了。”
“皇上早该发现,早该处死臣侍,就不会有今日之事。”岳子峰淡然开口,双目依旧麻木的盯着地面。
傲繄眼神凄然,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银簪。从前,每当她看到他眼中的荒芜时就会觉得很难过,那是一种足以淡漠生死的悲凉,即便是她这样手握天下之人也无力掌控。沁幽阁失火的那一夜,看到他毫无生气的身躯,让她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若是失去他,会有多么痛苦与不舍。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怜惜他,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可就是忍不住想把他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手心,看到他因为她的关怀而一展笑颜,她的内心就会跟着喜悦。她是他的妻主,是他托付一生之人,因此她便有责任让他过得幸福无忧。曾经,她一直以为他是有着童年那一段悲伤的过往才会淡漠人世间的情感。现在,她才恍然顿悟,他之所以对她刻意疏离,只是因为他心里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原来你的冷漠,都是有原因的……都是因为她。”
“若不是因为你,她就不会死。”岳子峰的眉宇间却是悲痛无力。一想到薇慧的首级悬挂在城墙之上,尸身却远在匈奴之境,他就无法控制住内心的哀戚,想要她同样感受到这份痛苦,让她为此付出代价。若不是因为她,他便不会觉得自己亏欠了薇慧那么多。
“你对她竟这般情深意重?”傲繄沧然一笑,带着深深的无可奈何,随即又转变成偏激的执着:“朕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岳子峰轻轻咬了咬下唇,微微偏过头去并不愿多言:“皇上何必追问?”
傲繄看着他,心内酸涩,道:“朕只是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你至今念念不忘,能让你甘愿为她付出性命。”她真的很想弄清楚,到底是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才会让他对她极尽所能的恩宠熟视无睹?到底那个人身上究竟有怎样的魔力,才会让他对她置之不顾?
岳子峰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吐出,平静而简短地道来:“臣侍与她自幼一同长大,她说过,会给我一个温暖的归宿,此生只爱我一人。”
“所以,这样的恩情与承诺在你心里竟是无人可及?”傲繄问道,眼里全是疼痛的酸楚难忍,语气中却带有一丝愤慨愠怒:“既如此,当初你又何必入宫?何必让朕遇到你?”
“很多事都不是我能选择的。”岳子峰神情凄凉,忽然,抬起头看向傲繄,眼中闪烁着迷离的光芒:“其实皇上早就遇到臣侍了。您还记得吗?十三年前的黄昏,连着下了很久的秋雨,肃亲王府落满火红枫叶的后花园,您远远的朝臣侍走来,飞扬起的衣衫比漫天的枫叶还要红如烈焰……若您当时没有迟疑,也许……”话语突然顿住,岳子峰望着她秀丽的容颜,若她当时没有迟疑,今日就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么?他就会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怜悯么?他就能够安心地在这后宫里,默默忍受着别人分去与她相伴的时间么?
年少时甚少穿着艳丽颜色的衣衫,次数可谓屈指可数。傲繄细细回想,隐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一幕慢慢跃然于眼前。十三年前,那个雨后的黄昏,她因闲来无事便出宫到肃亲王府游玩,刚刚行到后花园中,远远便看见薇慧与一名俊美男子站在远处的枫林中。当时因为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她只以为是芃念,就停下脚步冲他们两个招手。可薇慧刚一回头看见她,立即拉起身边的男子转身便跑得无影无踪。为此,她后来还愤愤地去找芃念算帐。原来,那名男子却是他……
命运从那一刻便注定了。
傲繄沉重的叹息:“天意如此,只叹造化弄人。可是这么多年了,你既已入了宫,为什么不肯安心于今后的生活?难道朕待你不够好么?”
“皇上对臣侍自然恩待,可皇上并不只待臣侍一人如此。”岳子峰眼神悲凉,亦如袍上绣的月下玉兰一般落寞孤寂。从何时起,他开始变得这样患得患失?
傲繄望着他盈亮湿润的双眼,幽幽道:“即使后宫男子众多,可朕对你的确是用心的。”
“皇上待臣侍恩重,不过是因为臣侍的容貌,这样的恩情,能到的了几时?”岳子峰直直凝视着她,眼中仿佛有一瞬间的光亮,可迅速又被那道不尽的悲思愁绪所湮没:“时光飞逝如流沙,臣侍总会有容颜老去的那一日。而今后,不只有姝嫔,还会有更多年轻俊秀的男子出现在皇上面前。到那时,皇上还会如今日这般待臣侍么?”
当他看着手中的银簪,问自己“到底怕什么?”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有了答案,但那却是最让他不敢去面对的答案,他逃避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没能逃避得了自己的心。他还记得,当傲繄看到他胸口上的伤痕痊愈之时,眼中闪动着喜悦的光芒:“幸而一点儿疤痕都未留下,不然可真要是‘白璧微瑕’了。”从那一刻起,他便知道,她钟爱的不过是他的容貌,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那些悉心关怀、那些温情呢喃、那些相拥而眠的夜晚,她的热切、她的眷顾、她的依恋,她的一切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真的是恨极了她,恨到想亲手毁灭她,再和她一起化为灰烬。就像她亲手毁灭了他原本就残破无依的生活,毁灭了他心中单纯美好的憧憬,亦毁灭了他自身。她给了他这世间最亲密的温暖,又让他尝到了人生最刻骨的痛楚。他的心中有很多疑问,却一直都没有勇气开口问问她,比如,她当初为何要把他强留在身边?难道只是为了把他当做稀世珍宝一般收贮于这金砖红瓦的锦匣之中么?她把这金雕玉砌的沁幽阁赐给他居住,凡是世间珍宝,她都会悉数送到他面前。别人都道是恩宠隆盛,可这施金措彩的宫殿对于他来说不过仅仅是一只黄金打造的金笼而已。
他想要的,并不是这些。
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带着愤恨凄惘的疼痛,多少次,他都被这样的感觉煎熬得痛不欲生。冰川就在这一刻崩裂,岳子峰忽然怒目瞪视着她,声音如狂风骤雨一般,将长久积压在心底的悲恸与疑问全部嘶吼出来:“不过全是因着这容貌而已!我对于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傲繄望着他泪水纵横的面容,从未见他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一时竟震惊地不知该如何接口。眼前渐渐浮现出云昭那夹杂着失望与疼痛的眼神,终究是因为她的辜负。良久,傲繄才艰难地摇了摇头,坦言道:“朕无法反驳你,也无法保证什么。因为朕已经没有资格再给别人承诺了。”
一室寂静,唯有泪水无声滑落,落在心口开出苍白绝望的花朵,却闻不到任何芳香,仿佛这世间的种种美好瞬间都化为了乌有。
空气清冷,傲繄不禁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暗中悄然萌动,是至纯的恩赐,在她的身体中,与他有着相同节奏的心跳。紧握住最后一丝希望,轻柔地开口:“子峰,你陪伴了朕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真心么?”忧郁却如乌云般倏忽蒙上双眸,越是惧怕的事情,越是会狼狈的追问,甚至无暇去顾及最终的答案是令自己如释重负还是悲痛欲绝。此时傲繄心中已无任何安全感可言,“还是……你虽然在朕身边,可心中想的却是别人?”
无声的对峙,即便她对他极尽呵护,可她仍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与其说是恩宠,倒不如说是施舍。而他给她的,又岂能是那些珍宝就可以换来的?岳子峰仓惶地看着她,直到眼中的温热一点一滴的冰冻成坚硬无比的寒冰,嘴边是无望悲痛的笑容:“我的夜晚,从不属于你!”
所有的眷恋痴缠、挣扎迷惘,在那一瞬间全部土崩瓦解,发簪上尖利的边角深深刺进柔软的手心,却远不及心中的疼痛悲哀。傲繄紧紧咬着贝齿,疼痛得止不住颤抖,只有闪着凄绝泪光的双目直直地盯着面前的男子,仿佛这一刻才真正把他看清。
“我骗了你这么久,你心中必定十分痛恨我。这次别再迟疑了,结局已然这般不堪。”岳子峰默默低头郑重叩首,语中决绝得不带一丝犹豫:“请皇上赐臣侍死罪。”
寒光一闪,银簪坠地发出冰脆声响,碎裂了炙热的真心,碎裂了往昔的恩情。傲繄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虽然脸颊还有晶莹的泪水无声淌落,语气却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朕不想杀你,更不想恨你。”
说罢,不再看他一眼,毅然决然地阔步走过他的身旁,飞扬的袍角不带任何留恋,亦挽卷不住丝毫恩情。在她的身体中,那个把两人紧紧联系到一起的生命还在默默长大,即便如此,在她的心中,她与他之间,也再无任何牵绊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