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 久别(1 / 1)
这夜,傲繄似失去了理智一般,任谁都劝不住,愣是趁着夜深人静偷着一路跑来了承恩宫,李郁彬自知是不宜久留,眼见她神情愈渐平稳,恐怕事情败露,便焦急地催促她赶紧回去。傲繄虽是泪眼朦胧,但也不得不起身。云昭见她衣衫单薄,忍不住的心疼,便拿了他自己的棉袍给傲繄穿上,眼中虽还是依恋不舍,却也自知不得表现出任何挽留之情,竟是硬着心肠推她回去,心中却似无数的利刃在钝钝割磨。
傲繄重新系上斗篷,不敢回头看云昭隐忍的面庞,怕如果看过去,自己刚刚费力下定的决心,瞬间就会土崩瓦解,即使全部豁出去,她也定不会再离开他半步。
虽然李兰芝已经事先打发走了中两院的全部宫人,只留了御侍班的人尚夜,但毕竟皇上此举实在是太过于理不合,若是让一向严苛的太后知道了,自己与郁彬恐怕也是性命难保。虽是深夜寒冷,额头上却渗着丝丝汗珠,她焦急的来回搓着手,心中不停的祷告。正在着急,忽看见李郁彬护着傲繄从前院东角门偷偷溜了进来,心中顿时卸下一大口气,恨不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但她毕竟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人,此刻却快步迎了上去,带着分不出是庆幸还是无奈的语气小声道:“我的皇上,您可回来了!没被别人撞见吧?”
傲繄也不答,只是无力的摇摇头,之后默默走进寝殿里,将云昭的棉袍小心翼翼的脱下,交到李兰芝手里,自己便轻手轻脚的慢慢蹭回内室。红绡帐里,世勋面朝里睡着,呼吸均匀安逸,与她悄声下床离开时并无两样,似乎一直从未醒来过。傲繄看着他的背影,楞楞地出了会儿神,她不明白她在做什么,也没有力气再去想,之后便蹑手蹑脚的躺回床上,轻轻盖上被子,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刚刚歇斯底里的痛哭,似乎使一月来积压在心里的委屈与烦闷一股脑发泄了出来,人也特别疲乏,刚一沾枕头就沉沉的睡了过去,至于身后那一声轻微的叹息,似乎,她并没有听见。
只睡了两个时辰,傲繄便被宫人唤起,像往常那样准备梳妆临朝。经过昨夜,世勋似乎也变得更加坦然顺遂,一直在身旁安静的为傲繄穿戴好朝服,又亲手奉上了御膳房送来的银耳羹,一切动作恭谨而又随意,仿佛他们并不是新婚燕尔,而是相处了多年的夫妻一般。傲繄虽还是不习惯,但也并不再如从前那般抵触,并且当着侍从的面,总还是有些顾忌,也便由着世勋在她身侧殷勤忙碌。随着太阳慢慢升起,仿佛她依旧是那个眼角带着些许清冷孤傲,高高端坐于金銮殿上的一国之君,而那个深夜躲在爱人怀里尽情痛哭流涕的少女,似乎只是不该存在于人世间的一个鬼魅,一场短暂的梦而已。
朝堂之上,虽然傲繄的脸色有些阴沉,原本伶俐的双目也肿得如桃儿一般,但好在她语气平稳,远处的大臣并无察觉出异样。只有近前的几位朝廷要官,虽是心有疑惑也不敢多问。倒是万骁坤,心中想着必定是昨日晚宴,自己一时令皇上有些下不来台,想不到她竟犯了小孩脾气,看样子定是赌气任性哭了好久,到底还是个孩子。想到这儿,万骁坤从心底倒觉得有些好笑,嘴角竟慢慢露出了几分笑容,启奏国事时的语气也有意无意地和缓起来。
傲繄虽然看到万骁坤还是心中不快,但这半月来她也并未曾像过去那样总是与自己针锋相对,又过了几日,便也不怎么计较了。学习政事之余,有时还能抽空去看望云昭与峥儿,她便也觉得满足,又恢复了往日平稳中夹杂着几分欢快的日子。
因着世勋自幼信佛,初一、十五一早便要去普华殿上香祈福,下午还要与皇上一同去慈康宫向太后请安,平日里也是看看书籍账目,慢慢钻研学习着处理后宫事物,日子也恬静安宁,亦如他的面容,依旧淡然平静,看不出悲喜波澜。而他虽出身名门望族,倒是难得的平易近人,待人皆谦和有礼,阖宫上下除了对他恭敬顺从之外,更多了几分由衷的爱戴。傲繄也渐渐觉得他外表看起来并不像个是非之人,但毕竟是万骁坤的儿子,心中难免存了些芥蒂,而且心思只在云昭一人身上,但表面上对世勋也只是以礼待之,虽可算是“举案齐眉”,到底不亲近。之后只留宿过凤翎宫两次,也是碍着情面敷衍敷衍,其余的时候皆是独自宿在元盛殿。到了下月初,亦如她所愿的来了月信,这也就意味着,信期过后,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召云昭侍寝。
那一日刚用过晚膳,傲繄便命人准备了热水沐浴更衣,早早的坐了御辇前往承恩宫,一路上压制着内心的欢喜。早有敬事司的人前来通报,傲繄刚跨进寝殿,云昭早已领了一干宫人跪于殿内接驾,傲繄快步上前扶起他,只道:“快起来。”李兰芝老成,便知趣的打发了宫人们下去,自己也悄声退出了殿门外伺候。
傲繄拉着云昭的手坐于暖榻之上,心中虽是欢喜,但如今名正言顺的见了面却又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只是低头轻轻揉捏着他的手指,娇矜道:“本来应该是让你去元盛宫的,但是天冷,朕怕你冻着,就自顾跑来了。”
云昭低头注视着她绯红的脸颊,脑中不禁出现了他们两年前大婚时的场景,正如此时这般,不禁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柔声道:“男子哪有怕冷的?倒是你,冻着了可怎么办?下次不许这样了。”
“嗯。”傲繄抬起头,满眼都是笑意,环顾四周,见承恩宫也一改之前的检肃,殿内皆换上了藕荷色绣银线的织锦帷幔与刺绣被褥,亦如之前的荣亲王府,表面上虽不奢华靡费,本质上却也是精致典雅。傲繄见他身上仍只着家常深衣,不禁问道:“朕之前命人送来的那些锦缎料子,你可让针工司拿去裁衣了?怎么还穿着这件?”
云昭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意道:“衣服而已,有几件换着穿就罢了,”转而又一脸笑意,“不过皇上每日命御膳房送来的那些点心,倒是最好不过的。”
傲繄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道:“宫中的吃食虽也是极尽珍馐,但奈何规矩多,到底比不上咱们府里。你也不好别的,只是饮食上,朕必然是极尽所能的满足你。”说罢,傲繄神色又转而有些凝重,顿了顿,继续道,“如今你已经正式册封,为人处事上都有个分寸,太后表面上虽不大管事,但内地里难免不叫人暗中盯防着,你可注意着,别叫他们拿住了什么把柄才好。”
云昭听了,倒有些不耐烦,只道:“哎呀,这个我自然知道。”
傲繄娇嗔,稍用力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横了他一眼道:“以后每日早晨要按时去凤翎宫向皇后请安,这几日还不错,但往后日子长了可别懈怠了!毕竟朕也不好表面上太过于袒护你,知道吗?”
“嗯,臣侍尽力而为。不过话说回来,皇后看上去倒是挺和气的,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不像他母亲那样总是居高临下,让人看了就想跑。”云昭道。
傲繄哼了一声,不屑道:“你才见过万骁坤几次?可知朕几乎每日都要面对她,想跑都跑不了!不过朕也觉得皇后倒不像个狂傲之人,这反而更令人琢磨不透。往往表面上越是谦和宽厚的人,城府越是深,他们既为亲生母子,有些地方必然是相像的。”
云昭无奈道:“皇上就是这样,总是用最初的印象去评判一个人的全部。”
傲繄摆摆手,烦躁道:“罢了罢了,不提那些烦心事。”随即深深望向云昭,眼中尽是柔情,“倒是……这一月来,朕真的很思念你。”
云昭见这般,不禁将她轻拥入怀,凑到她耳边低低呢喃道:“我也是……”
夜深了,淡淡的一弯月牙高高悬于空中,寒冷的北风嗖嗖的吹着凤翎宫院内的灯笼,将原本就空旷的院落更蒙上了一层寂寥的幕纱。寝殿内铺天盖地的红帐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淡淡的柔黄色。虽然已经暖上了地龙,屋里也添置了炭炉,但此时的凤翎宫已不再像一月前那般温暖醺然,仿佛所有的暖意都丝丝渗入了那红彤彤的锦缎之中,锦缎被换下了,那股暖意也便随之消失了。
世勋端坐在暖榻上,借着盈亮烛火,手中捧着一本翻开的书籍,但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了。他默默坐着,眼神空洞的望着书页,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烛光将他睫毛的剪影投在眼底,似一双冻僵的蝴蝶般失去了生气。
韫珣轻轻开了门,悄悄踱至世勋身旁,低声道:“殿下,早些安置吧。皇上已经在承恩宫歇下了。”
世勋默默闭上眼睛,须臾,才又缓缓睁开,表情亦如平常,沉声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皓珹怕他心中烦闷,自己多少也有些不快,却又不敢太明着表现出来,只得开解道:“殿下不必难过,皇上对殿下毕竟还不甚了解,今后宫中的时日还长着呢。况且元妃,在下也见了,不过是小户之子,论容貌气度哪里比得上殿下?相较的久了,皇上自然也就看出来了。”
世勋依旧是波澜不惊道:“即便是再普通的人,依然也有旁人所不能及之处。况且元妃温厚纯良,又是皇上结发,深蒙眷顾也是自然。本宫并没有什么不悦,你们不必担忧,都去休息吧。”
皓珹立即道:“殿下不睡,我们怎么有心自顾安睡呢?殿下,这都过了子时了,您早些安置吧,不然明儿哪有精神啊。”
“都这么晚了么,”世勋含了一份恍然的微笑:“也好。夜里冷,你们在外面尚夜,记得多加床被子,别冻着了。”
“多谢殿下关怀。”皓珹、韫珣齐声道,之后,便麻利的为世勋铺床更衣。
月亮似乎往下沉了沉,整个凤翎宫肃穆而寂静,只有窗外偶尔呼呼的风声刮过。世勋静静的躺在床上,借着外室透进来的微弱烛光,偏头看着近侧空荡荡的苏绣软枕,那雍容盛放的牡丹花在黑夜中却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青霜色,开得竟是如此落寞寂寥。世勋就这样默默看着它,许久,嘴角却渐渐浮现出一丝悲哀的嘲笑,用轻的近乎耳语的声音低低道:“到底,还是自欺欺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