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万里雄图茧自缚(二)(1 / 1)
“我来这里之前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只是大人还未事成,为何要对我下毒手?”湘广陵眯眼打量着不远处蓄势待发的风听雨,手中长剑暗劲稳注,大有直劈之势。
“这次反攻已到尾声,事成事败,老夫胸有成竹。陵香公主心里应该清楚,老夫是不可能用北疆作为你的酬劳的。杀人灭口,让凌国误以为你是被太子的军队剿灭,这才是最好的借口。”
“现在外头兵荒马乱,没想到大人竟然还要跟我内讧。”湘广陵冷哼一声,“我来到寂国就不明白,直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你寂国萧蔷之内乱成这样,到底是怎么保住北疆的?”
“陵香公主若不明白,老夫也可以让告诉你。老夫先问你,你口口声声要夺回北疆,要为你凌国洗刷北疆被夺的数百年屈辱,要为兄报仇,但你心中在意的,真正驱使你锲而不舍地攻打寂国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湘广陵死死盯着她的双眼,从那双澄澈的蓝眸重,她看不到任何犀利的嗜血的光芒,此刻风听雨就像睿智的老人,孜孜不倦地教导者一个误入歧途的学生。
湘广陵瞬间反应过来,只被自己近乎荒谬的想法惹得一阵发笑:“大人问我这个原因,难道是认为我一直走错路,想要拉我一把,将我拉回正道?你这招对风归影不管用,对我,还是不管用。”
“归影执迷不悟,接连在倒在寂明喧和你手上,那是他自找的,为父无话可说。但是你,从来没有人教化过你,老夫不怪你。身为蛮族儿女,不是你的错……”
“你够了!拐个大弯就想说我是蛮族,身份低下血统低下,这是大人的意思?”湘广陵打断他的话,目光凛然,杀意弥漫,“我平生最恨你们寂国的狗贼,满口冠冕堂皇,背地里做的黑心勾当还少么?大人若是想对我说教,还是省省吧!”
“不是同一个人,的确不是同一个人。”风听雨长叹一声,满是皱纹扯出一个自嘲般的笑容,“我总想着故人之女多少还有些她的影子,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一声尖锐的金属响,他突然收回了手中的长剑,坐回软榻之上,轻轻摇了摇头:“今夜我不杀你,只想邀请陵香公主与我共饮一杯,未知你可否赏脸?”
他身上杀意不再,湘广陵也上前几步,原位坐下,端起酒盏缓缓开口:“大人说的,我并未不曾想过。可是想了又能如何,该做的最终还是得做,我就是绞尽脑汁想出结果了,这样的战争就能平息么?”
“支持我走下去的,也许不是国仇,更非家恨,我不过是用这些看起来辉煌无限的谎言掩饰着自己的野心罢了——凌国之所以要攻打寂国,图的不是报几百年前北疆被夺的国仇,也不是因为狮山一役我大皇兄死在风归影箭下,也许我们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开疆拓土的欲望,想要在滚滚历史的潮流中给自己争一个位置。”她将酒一饮而尽,“这些在大人看起来,是无关重要的,甚至是可笑的可耻的,但是大人当年难道没有抱过年少觅封侯的想法,想要在天地间争一个‘英雄’的称号么?”
“所以陵香公主是个可怕的人。如果我放你出去,你再回北疆,死的人也许会是我唯一的儿子。”
湘广陵抬将把玩着白玉酒杯的目光转向他,淡淡一笑:“我本来真的想过,要和他共赴黄泉的。”
她的笑容里带了些淡薄的哀伤,很淡很淡,转瞬即逝。
“我没有料到寂国有人可以解开那种毒。或者我没有如愿,是因为我不配吧,我不配跟他死在一起。”她丢掉手中把玩的剔透白玉,缓缓立身,“烟太大了,要关窗么?”
窗外的浓烟弥漫开来,呛鼻的粉尘浓度愈来愈高。
“你是个可怜的孩子。”风听雨也立身而起,遥遥望天窗外烧红的半边天,“老夫与你做个交易。你放我儿子一马,留他一命,不要再纠缠他。我告诉你活着离开这里的方法。”
她也凝视着窗外肆虐的红色,没有看他:“大人早就知道今夜会输?”
“抱歉,留着你陪老夫聊了一个晚上——事实上,当寂明喧开始火攻之时,老夫已经料到,这一局,你我都已经败北了。”风听雨扭头看着像广陵,“难道陵香公主真的不惜命,不愿意跟老夫做这个交易?”
“我一直有个问题,希望大人可以解答。”
风听雨捋了捋花白的胡子,轻轻一笑:“难得陵香公主竟会心存疑惑,好,你问我答。但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金戈将军是不是你害死的?”
“不是。”
“那他是怎么死的?”
“有些事你本不需要知晓,又何必探究?”风听雨哈哈大笑起来,“金戈老弟的死,虽不能说是我亲手造成的,到底与我有关。他这般恨我,我不怪他。二十几年前的旧事,今天一并翻出来跟你讲,果然是天亡我风听雨,要让我将临终之言一次说个明白!”
“金戈老弟一向是个勤俭节约,克己奉公的死脑筋,更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他与我同在镇北军服役,凭着赫赫战功连连晋升。他与我二人情同手足,结拜为异姓兄弟,共同进退。我凭着风氏在朝野多年的势力,被任命为镇北大将军,金戈老弟白手起家,战功彪炳,最后也登上了镇西大将军之位。”
回忆起多年前的往事,风听雨满是皱纹的脸上突然就迸发出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明亮的光彩,顿时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我与清雅的事,他也是知晓的。当时皇上派清雅到凌国和亲,我无法阻止,也无从阻止。金戈老弟侠骨仗义,宁愿抛弃一切官职规劝皇上,请求收回皇命。最终清雅选择先放手,那时候也是金戈老弟挺身而出,答应替我将她亲自护送到凌国。”风听雨努力地回忆以前,笑容渐渐不再,“后来我加入了家族势力,他与我虽然分道扬镳,但我们依旧顾念着以往的轻易,并未对对方下手。但我如何也想不到,在我一次戍边回来以后,看到的再也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骨灰!”
他拽紧了拳头,几乎是由牙齿里吐出声音:“安阳郡王那狗【百度有木有!】娘养的在他身边安插了线眼,为了夺得镇西军的大权,竟然毒死了他!”
“安阳郡王不但毒死了金老将军,还把他唯一的儿子接到自己府上,当作一只要挟我的棋子。”风听雨慢慢松开了拳头,声音恢复平静,“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老夫从不对金络下手了吧。即使是在他处处紧逼,害归影挨廷杖之时,老夫也从未对他起过杀意。他受人利用,再也回不了头了。也好,老夫一死,他以为自己大仇得报,也算了了他一桩心事。”
湘广陵神色一滞,惊得愣在那里,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错了,也许从头到尾都是错的。也许看起来最薄情的人才是最深情的,而看起来情深意切的,方才是最大的骗子。
“安阳君王是个骗子……我没资格说他,我自己也常常当骗子。”湘广陵苦笑道,“说的谎话太多了,连有时候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说的是不是谎话了。”
“至少老夫相信,殿下有一点是在骗老夫。”风听雨也苦笑道,“老夫始终相信,你的名字就是‘砚雪’,松花雪落砚无痕。”
“你说是,就当是吧……”湘广陵缓缓站了起来,“我答应你,我放你儿子一马,不会再纠缠他。你让我离开,我会一辈子做我的蛮族,一辈子离开他。”
“你是个可怜的孩子,所以你要答应我,一辈子都不可以违背自己的誓言。”话毕,风听雨突然笑起来,哈哈大笑起来,透过湘广陵那张熟悉的脸,他远远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时光,那时候他还年轻,他身边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可是他们都一个一个离他而去了,“你长得跟她真像……我多希望你就是我的孩子啊。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他没有说下去。
猩红的液体瞬间穿透了他灰色的衣襟。
湘广陵只来得及向他伸出手,却终究无能为力,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柄锐利的长剑从他的胸膛里彻底贯穿,温热粘稠的液体喷洒了一地。
“孩子,让我唤你一声孩子吧。我给你离开的办法……”他吃力地拔出了那柄剑,夹杂着咳嗽的声音断断续续,“把老夫的头砍下来,交给寂明喧……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你不是逆贼,你才是真正铲除逆贼的人!”
风听雨说完了他要说的最后一句话。
像是极疲惫,又像是极安然,他终于只是唇角带笑,平静地阖上了眼皮。
永恒的睡梦中,二十年前的他还是骑着那匹枣红色的烈马,奔驰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
而他的怀中,堇色的长发轻舞飞扬,灵动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