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逝水飘零回眸处(三)(1 / 1)
第二天早上,关于丰年瑞、水云游伙同湘广陵到醉香楼买醉却没有带钱的新闻传遍了整个朝野。版本一:这三个人被醉香楼老板开闸放狗准备毒打,最后被丢在大街游街示众。版本二:这三个人被醉香楼老板开闸放狗准备毒打之际,遇到正在寻欢的一众官员,后来镇东将军寿南山出钱把他们赎回来了。版本三:这三个人被醉香楼老板开闸放狗准备毒打之际,水云游提出卖身青楼的决定,吓得醉香楼老板花容失色,当场晕菜,三人得以逃逸。
也有一个最离奇也最邪门说法:当天晚上有一位一身白衣一头银发风骨傲然风度翩翩的公子到醉香楼寻欢,挥金如土,顺便救了这三个可怜的醉鬼。
后来这位公子就消失不见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的存在。
早朝之时,丰年瑞、水云游和湘广陵果然人迹全无,令大家不禁哑然失笑。退出朝堂,官员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都禁不住捂嘴偷笑——镇北军这次未能大胜回朝,竟还不知收敛,当真是给他们的顶头上司风归影抹了黑。
“我说丰年瑞将军他们真是的,喝花酒不带钱就算了,还要三个人一起没带!”
“说不定人家沙场征战,习惯了抢女人,倒不习惯用钱买乐呢。”
“也是,那群野兽,啧啧,当真是野兽哪。”
“不就是!没想到那湘广陵一副娘娘腔,原来也是个斯文败类!”
湘广陵?他们是在说湘广陵?
风归影心中“咯噔”一声,整个人瞬间如同巨石落入深潭里,窒息般难受。他抓住一个风听雨的心腹:“你们在说什么?”
那官员笑开了花:“湘广陵他们昨晚在醉香楼左拥右抱,怕是早已累垮了吧。最有意思的还是——他们三个竟然都忘了带钱!”
风归影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恼怒道:“你是说——她去妓院了!”
“可不是么!他们三人一起去买笑寻欢,增进感情,可竟然忘了带钱!”那人有些鄙夷地望向风归影,见风归影沉默不语,偷笑的愉悦浮现在脸上,只道:“除了没带钱,我还听说了一个特别版本,是关于湘大人的,风大将军有兴趣听吗?”
风归影压低了声音:“说!”
“我听说,湘大人酒量实在不怎么了得,都没喝几杯就倒下去了,扫了大家的兴。后来啊,后来可就发生了大事情了!湘大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唤着个名字,风大将军想知道是什么名字么?”
“是什么?”
“哎呀,我也想知道啊!听说半途杀了个程咬金出来,丢下一定金子就把湘大人带走了,最后什么都没有听出来。”
那人意味深长地望瞟了风归影一眼,笑道,“听说那是一位白衣银发如同天人的公子,可能是湘大人的故人。啧啧,世风日下,南风风行,道德沦丧哪——哎,风大将军,你脸色不怎么好嘛。这些花街柳巷的事都很平常的,风大将军怎么这么紧张?”
风归影知他意有所指,压低声音道:“回去好好休养你的嗓子,小心下回舌头被割了也不晓得是什么回事。”那人正欲反驳,马上被上前的渡江云絮絮叨叨声音盖了下去。“我们文官熟读圣贤书,一定得洁身自好,千万不能走入歧路,否则身败名裂一生悔恨。嫖娼等事绝非君子所为,如此恶习当早日摆脱,否则贻害无穷,小则乱己心性,大则祸害后代。千百年来多人英雄豪杰,因为行为不检点,最后落得功败垂成……”
那人禁不住渡江云的长篇大论,连声道:“是是是,渡大学士教训得极是,下官有事,先行告退了!”便连忙退了下去。
渡江云还想和风归影说点什么,谁知道教训完那人,转身一看,风归影早已不见了踪影。原来风归影一心念着湘广陵,又懒得听渡江云的絮叨,便在他们全心全意教训那人的时候偷偷开溜了。
他也不行通报,翻墙而入,自己都觉得自己这样偷偷摸摸进入湘广陵家中,完全是个梁上君子的行径。
反正不能让她知道我来过。风归影心道。
他靠在她房间的窗外,远远看她。湘广陵的房间不大,从他那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她侧身往里,风归影看不见她的睡相,只想起军营的那一夜,她枕在他手臂上合眼安稳地睡着,睫毛柔和唇角带笑,一瞬间有恍如隔世之感。
正失神间,便听得湘广陵轻声唤道:“玉儿,现在什么时候了?”
那唤作“玉儿”的婢女恭敬答道:“已经是辰时末了。”
湘广陵迷迷糊糊应了句,又转过身去继续睡。她没有放下帘子,想来也没有人敢乱闯进去——连那下人也是在门外答应着,等候着差遣。所以风归影仿佛有恃无恐似的,知道她不会留意窗边多了个人影。
偏生这时有个侍女走了过来:“风归影将军,你怎么站在这里?请跟小的进客厅休息一下吧,莫要累坏了自己。”
风归影只是回个笑,低声道:“不用了,我待会就走。”
那侍女又道:“湘广陵大人喝过醒酒汤,怕也快醒了,风归影大人你到客厅去等他吧。”
就是不想让她发现才躲在这里的,你这人却也是哪壶不开偏提那壶。风归影于是打发她:“你先去忙吧,我这就去客厅。”
那人不好再说什么,欠了欠身退下了。
风归影转过身再望向房内,却见湘广陵已经醒了,直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于是有些窘迫,顿了顿方道:“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早朝内容的。”
湘广陵打断道:“你进来吧。”见风归影没有动作,又道,“一直站在窗外不好,别人看了还以为你在偷窥什么呢。”
风归影便从前堂绕了个大弯走了进来,没有说话。湘广陵随手披了件浅灰色的长衫,立身道:“有什么事情么?”
风归影随手捡起桌面上白瓷盘子里的核桃:“他们说你昨晚去喝酒了。”
湘广陵微微笑了笑:“我喝醉了。我说想喝酒,丰年瑞将军就带我去醉香楼了。谁知道竟然没有带钱,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你以前不喝酒的。我记得你酒量很差。”
“那是以前。以前大伙要灌酒,总有风君当我的挡箭牌,不是么?”湘广陵言毕,蓦地敛了笑意,语气也变得冷淡起来,“今早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么,需要风归影将军亲自来访?”
“我本来也不准备来的。”风归影望向院中那棵樱花树,语气忽而有些冷清。
“风归影将军贵人善忙,还要抽空来跟我这种那个小人打交道,湘广陵当真是受之有愧。”湘广陵听得他语气里的冷清,回击似的扯出一个冷笑,“既然没事情了,那风归影将军可以走了。我这里地方污秽,怕染了风大将军的一身英气。”
风归影听得她句句带刺,顿觉心下冰封,只转过身望向窗外,凝视着那棵樱花树盘虬的躯干,看鸟儿扑腾着翅膀下落,低头不住的在地上啄着什么。
湘广陵见他良久无言,也不再说话,走过去掰开他的手指把那棵核桃挖了出来,剥了壳放到嘴里。风归影还是没有转头看她,湘广陵捏了颗核桃递给他,突然道:“我想吃核桃。”
风归影不再说话,他慢慢坐了下来,把核桃仁剥出来堆在桌面上。
她漫不经心地捏了一颗塞进口中:“这核桃炒过火了。”
风归影也剥了颗放到嘴里,轻轻道:“我觉得刚刚好。”
湘广陵笑着打断他:“那是你味觉怪异。那时候你吃的北疆特产不也是这样么?” 她自
己这般说着,也不觉想起那破碎在记忆中的一点一滴,可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她于是道:“我不想吃了,不要剥了。”
风归影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手中动作不停,任那些皮壳的碎片簌簌地下落。
湘广陵看得他心不在焉,按住他的手腕:“我不吃了。”见他不肯停手,她突然问道,“风君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风归影的手一滞,核桃落在桌面滚到地上发出微弱的声响。他心中暗暗思忖:“庭深寒锁归来燕。寂无闻、昔年留处,几人曾念?十里繁花如旧梦,梦醒繁花不见。”那时候是寂明暄打断了这整首词,现在风归影心中再来灵感,也终于不过是补上最后三句——“空忆记、香消魂断。提步又逢花落日,笑苍天辜负杨柳愿。人世事,岂堪算?”
人世事,不堪算。
“你和我的关系么?”他终于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同朝为官,同僚关系。”
湘广陵弯腰把那颗核桃捡起来,她的发丝散乱地落下来,风归影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拨开青丝,却不过是随意笑笑,将核桃丢回盘子里:“那以前呢,以前是什么关系?”见风归影以沉默作答,湘广陵微笑道,“昨晚遇到一个故人,他问了我这个问题。”
风归影低低应了声,又问道:“你怎么回答的?”
“我还能怎么回答?”湘广陵的语气云淡风轻;“反正现在,我和你已经没有关系了,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有什么是在乎的呢?”风归影的笑容里满是苦涩,“你有什么是在乎的呢?”
“是呀,我早就不在乎了。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我在乎了。”湘广陵笑得安然而淡定,“我已经拜托丰年瑞向朝廷提交了辞官信函。大概还有五天吧,五天之后,我会离开这里。”
风归影绝望似的慢慢站了起来:“我有件事想问你。”
“你说吧。这最后一个问题,我自当知无不言。”
“你为我做过那么多的事,到底有没有一件是发自真心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问我,酒间花前,月下溪边,对你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有没有过一瞬间是真的?”
风归影沉默,手中紧握温润的青玉,一分一秒似是煎熬。
“汝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湘广陵答得简洁,语言直白得像是一把明晃晃直刺心扉的利刃。风归影紧握的拳头松开,一抹青色从眼前掠过,坠下,有什么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又痛彻心扉。
“还给你。”
他的声音不带悲戚,空洞地回荡在偌大的房间中,随着那个瘦削的身影的消失而逐渐湮灭。湘广陵把盘子里的一颗核桃捏了起来,剥了壳嚼碎,只嚼出满嘴的苦涩。再看满地的碎玉,便只得苦笑起来,笑得弯下腰抬不起头,笑得痛彻肺腑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到底一厢情愿的人,是我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