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帘幕重重密遮灯(一)(1 / 1)
湘广陵被押到另一间牢房内。
与那边阴暗潮湿的环境相比,这里灯火通明,明亮的火把将一切都照得一片雪亮,陈设的所有物品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事实上,这样充足的光线不过徒然增加被用刑者的恐怖感罢了——牢房的一侧凌乱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拘:锈迹斑斑铡刀,闪亮如新的夹棍,长短不一的敲扑……大多数刑具因为长年无人使用而铺满了锈迹,久置的猩红变成了一片喑哑的赤色,尘封的血色与褐黄的锈色融合在一起,成为这些陈旧的刑具最显著的特征。
那两个狱卒使劲一推,湘广陵直直的被推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吃力地揉了揉撞向石砖后发痛的肩膀,随即安静地坐了下来,甚至一眼都没有瞥向那些刑具。
“湘广陵,你还是求饶吧。难道你希望自己的鲜血染红这里?”
她望向地上干涸的血迹时面无表情,金络抓起她的头发使劲往后拉,她也还是一样的面无表情。
在凌国的时候,每次对待重犯,我都是用的这些刑具。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被用上,真是可笑。
“你不说话,但那绝对不能掩饰你对这里的恐惧!”金络一脚踩上她的膝盖,接着便是一脚又一脚的猛踹,骨头与骨头碰撞在一起,一阵阵的咯咯作响,“强装镇定是没有用的,你该知晓,在这些刑具面前,屈打成招不是难事!”
“金络,你千万要记住,不要让我活着出去。不然,你踢过我的每一脚,我是绝对会双倍奉还的。”
你踢过我的每一脚,我会以你寂国的人命来奉还。每一脚,以千人的性命,连本带利双本奉还!
湘广陵这样想着,便笑了起来,她笑得莫名所以,笑得金络恼怒地拽起她的衣领,咬牙切齿地喝道:“你别以为你是七品以上的官员我就不敢对你用刑!我告诉你,这里有无数个方法,能让你生不如死!”
湘广陵挣扎着想要挣脱那只鹰爪般的手,可拿鹰爪尽头大得很,她怎么也无法挣脱。不知为何,这一下恫吓以后,湘广陵的神色却更显得意了:“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这种戏码我懂的比你还多,要不我们换个位置,你来当囚犯,我演示给你看?”
“不见棺材不掉泪!果然和风归影志同道合,非一般的嘴硬!”金络恶狠狠地向身旁的狱卒吆喝了一声,恼怒得几乎要跳起来,“你,去拿杖棍来!还有,拿一床棉被!”
那人眼见金络一脸怒火,也不敢多问,急急忙忙退下去拿来了棉被和杖棍,不稍一盏茶时间便已回来了。
“湘大人说自己通晓用刑之法,那你绝对知道这两样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吧。”金络看着湘广陵微微发青的脸色,得意地笑了笑:“湘大人要不要试一试?我可以保证,这种杖刑,绝对不会露出一丝的伤痕。”
先用棉被把人裹起来,然后拼命地打。所有的力度均会化成内伤,最多就吐上几口血,绝对不会在人的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受刑者全身上下的肌肤都是完好无损的,金络可以说他什么都没做过,自己身上的内伤,是自己屠杀御林军的时候留下来的罢了。
湘广陵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自己也是经常对那些无辜的囚犯动刑的刽子手,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可到了自己身上,也还是会觉得阵阵恐惧。
这样的场面,原来总是会轮回的。
所以金络,你最好祈求上苍,别不小心落在我手上了。否则,我绝对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金副统领何必气恼?我不过是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湘广陵长吁了口气,赔笑道,“你我皆是同届状元,又何必为难对方?”她顺势做了个作,“我自然是想要活下去的,敬请金副统领赐教。”
“很简单。指证风归影,他是杀害御林军与庆大人的凶手,而你则是被他所逼,成为他的帮凶。”看湘广陵似是屈服,金络脸上的笑容愈发跋扈了,“事成之后,我可以给你足够的下半辈子过活的银子,你从此远走高飞,这件事与你再无瓜葛。”
你当我是傻子么?风归影杀害御林军与庆同天,而我是他的帮凶——谋杀朝廷命官的重罪,足够我死一百次了!那些银子,留给我当陪葬品还差不多?
湘广陵的紫发滑落下来,遮盖了她的面容,没有人看得见她现在的表情。许久,她突然抬头直视金络,声音清淡,一脸的似笑非笑:“那么,如果我活腻了,又不舍得让风归影死呢?”
“他根本就不可能活着离开廷尉狱!”金络又是一阵不屑的笑声,“你若想救他,那便只有陪他一起去见阎罗王罢了!当然,你若活腻了,我可以送你们一同上路,黄泉路上过奈何桥时,别忘了下辈子投胎再共聚一堂!”
湘广陵凝视着金络的笑容。那个近乎疯狂的笑容,自己也曾经在那里看到过。她隐隐生出一种熟悉之感,可那笑容像是隔了层纱一般看不真切。待她反应过来,方知这般笑容为何如此熟悉——那是何其强烈的欲望与仇恨,强烈得就像深埋地下多年的熔岩,一有机会,就要全数喷涌而出一般。她于是道:“金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听得湘广陵直呼其名,金络挑了挑眉:“你问。”
“你恨风归影吗?”
“恨?哼,这个人还没有资格!”金络举起案上的酒壶,斜斜斟了杯酒,“我一点都不恨他,不过只有我,方才有资格将他置于死地!”
看来风归影的仇家真不是一般的多。湘广陵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告诉你亦无妨。我恨的人,不是风归影,是风听雨!”他倒了杯酒递给坐在地上湘广陵,见她没有伸手去接,又将酒盏端回来,“我父亲金戈,前镇西大将军的事迹,你应该有听说过吧?那史册青史里说的我父亲积劳成疾英年早逝,那不过是些屁话!他是被毒死的!他是被自己的心腹部下下慢性毒药害死的!我父亲对那人委以重任,到头来他却被风听雨的钱财收买了,亲手毒死了我父亲!”
“那时候我还很小,我什么都不知道。风听雨上奏朝廷说我父亲功勋赫赫,希望朝廷将我抚养成人,我还以为他是我们金家的大恩人!但是后来我知晓了,这个假仁假义的老贼不过是在惺惺作态,做戏给天下人看罢了!”金络猛地用力一甩,白瓷酒盏便“哐啷”一声,全数碎成了瓷片,“他势力庞大,我知道自己扳不倒他,可我不甘心!我杀不了他,但我总可以让他试试丧子之痛!他让我幼年丧父,我要让他老年丧子,让他也常常丧失至亲的痛楚!”
湘广陵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眼前的金络,仿佛间像是看到了自己一般。近乎疯狂的笑容完美地呈现在他年轻的脸上,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状态。
“怎么,你说不出话来了?是吧,连你都觉得风归影是父债子还,死有余辜吧?!哈哈,哈哈哈!”
她摇了摇头:“你疯了。”
“我没疯,疯的人是你!所有幕僚都知道风归影要倒台了,他迟早是要死的,可没有人愿意救他!连太子都迟疑着不能插手,只有你一心一意地跟着他,以为自己可以借此飞黄腾达!你说,疯的人是我还是你?!”
湘广陵吉伸手取了个酒盏,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没有说话。
“你还记得飞龙湖的那一晚吗?我记得那天晚上你躲在角落里和风归影喝了一个晚上的酒,而我,则坐在自己最痛恨的人身边,假惺惺地笑着闲聊了一个晚上。那时候我真是很羡慕你,庆同天推荐你,风归影看重你,你不必带着面具辛苦地过活;你身上没有背负着血海深仇,没有我这么多年寄人篱下的苦闷与不甘。”他长叹了口气,“湘广陵,你要的不过是荣华富贵的。你替我完成这件事,然后我给你足够的钱,你远走高飞就是了,又何必要让自己趟这浑水?”
湘广陵又倒了杯酒。澄清的酒液倒影着四周的灯火,一瞬间却也影影绰绰,不再清晰。她想起了母亲殉葬时悲戚的眼神和无望的话语;她想起那个从边疆带回来的毫无生气的至亲头颅;她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朱雀之变”,那染满了自己双手的殷红血液和令人作呕的浓腥;她想起了很多很多,最终这一切却模模糊糊但成虚幻,汇聚成风归影那双湛蓝色眼眸中清亮的色彩。
如果这般深沉的仇恨也不能算做仇恨,那我这么多年一直苦心经营与谋划的到底又能算什么?
湘广陵突然笑了起来。
“我跟着他是为了飞黄腾达?金副统领,你不要说笑了。”她端过酒盏又喝了一杯,笑容里充斥着嘲弄与讥讽,“我跟着他既不为名利,也不图富贵。图的不过是……”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就停下来了,觉得自己十分可笑。不图名不图利,那我图的是什么?莫非真的就只图与他弹琴赋诗,煎茶煮酒,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么?
他是风归影,他是寂国的镇北大将军寂国的战神风归影,无论他对她多好,待身份败露水火不容之时,他还是会毫不犹豫的挥刀向她砍来的。都是假的,那些饮酒沏茶,抚琴聊笑的日子,都是假的。这一切,从来就没有真实的存在过。
都是我自己在虚情假意地演戏罢了。她于是道:“即使你说得再动听,也不可能打动我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金络看了她一眼,长叹了口气:“你不怕死?还是风归影,真的值得你为他去死?”
“你把这些事都告诉我了,无论我是否帮你,我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事成以后,我必定会被当做风归影的同党一同处死;倘若事败,为了不牵连你自己和你背后操控的那个人,你还是得杀我灭口。”
“事成之后,我会放你走的。”
“你错了,金络,你根本就不该放我走!”她踉跄着站起来,冷笑道,“终究还是金戈的儿子,忠厚大义心存仁慈!难道那个人没有告诉你,不能让知晓你秘密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么?我知晓了你那么多秘密,一旦我把你的隐晦之事公之于世,你又该如何是好?!”
“那你现在的意思又是什么?你活得不耐烦了,想让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跟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想要你知道,在这个风云不定的朝野,不存在所谓的仁慈,仁慈只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她耻笑般看他一眼,或者说,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你和很久以前的我很相似,只是你还太年轻,你看不清世道的混沌与不堪。”
“你看不清你身边的人的真正目的。”她长吁了口气,“我不管是谁给你设下这个局,但你自己想想,那个教唆你走这步棋的人真的是为让你完成报仇的愿望,而不是利用你?在这个朝廷里,根本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帮助!”
“你住口!你没资格这么说!他待我恩重如山,把我当做自己的亲儿子看待,没有他,就没有我金络今天!”金络几乎要暴跳起来,“我不许你这样说他,你不配!”
湘广陵蓦地明白过来,随即便是一个了然的冷笑:“原来是安阳郡王!”
金络这才明白过来,知晓她方才娓娓道来的话语不过是激将法,惹怒自己好让自己能把背后主谋说出来。阴险至极!这样的人,才算是真正的阴险至极!
“金副统领,这个朝廷,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感情。风归影和我的友情不是真的,安阳郡王与你的父子之情,也绝对是假的。”
“你胡说!你说你看得清明,你说没有真正的感情存在,那你为什么还要舍命陪风归影进来?!”金络用力拍了木桌一下,震得酒杯里的液体都被摇曳得几乎要荡漾出来了,“别忘了,是你自己说的,天子堂上,不需要感情这种东西!”
“是的,根本就不需要。有一天,也许我也会走到亲手杀他这一步;只是风归影还欠我一个承诺,在这个承诺达成之前,他还不可以去死。”湘广陵立身而起,猛地把手中的酒盏摔在地上,“再赌一局吧。无论你事成事败,我答应你,决不把你的秘密说出来。”
金络也站了起来:“赌什么?”
“赌风归影,舍不得让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