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拈花染血踏云颠(下)(1 / 1)
风归影左手提着一坛层层密封的百年老窖,却不显吃力,一步一步走得踏实。看得湘广陵脸上没什么表情,风归影便把坛子抛给他,挑眉笑了笑:“今夜中元,茶楼酒肆的价格可都翻倍了。”
接过那坛佳酿,湘广陵顿觉手心一沉,脸上稍稍露出了点微薄的笑意,调侃道:“风大将军是想说,菜太贵了你没钱请客,所以今晚我们只好喝酒么?”
“这倒不消湘君替我忧心,我是‘好又来’的熟客,可以赊账的。”风归影靠着一棵枯梧桐的树干坐了下来,见湘广陵紧紧地抱着那坛子,讪笑道:“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这体力活还是留给我吧。”
这么说着,风归影已经向他伸出了手。湘广陵白他一眼,背身过去冷哼一声:“这就留给我就好了,风大将军贵人善忙,又招得安阳郡主喜欢,一天到晚忙得像个陀螺一般,我哪敢劳烦你?”
“我怎么听着,这倒像是吃了干醋的姑娘才说的话?”见他不肯松手,风归影也不再抢,只饶有兴致地瞟她一眼,笑容慵懒而促狭,“还是湘君家里有妹子嫁不出去,想要我和你结为亲家,所以才不愿我跟别的姑娘多说一句话?”
“少臭美了,谁要嫁你?!”
“不是湘君有妹子想要嫁给我,那便是湘君自己想要入我风氏宗庙了。”风归影从兜里掏出一包用牛皮纸包好的板栗,麻利地拆开了绳子,一边又笑道,“怎么办呢?湘君,我可没有断袖之癖的。”
如果是在平时,湘广陵说不定就是火辣辣一巴掌了,这下抱着酒坛子腾不出手,气得直接就把沉厚的坛子往他那边丢去。偏生风归影身手灵活,见那酒坛子不偏不倚正向自己砸来,只把手中的牛皮袋子随意一扔,往旁边稍稍一挪,双手张开马步一稳,恰到好处地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酒”的好戏。
末了,他还不忘得意地瞟了气急败坏的湘广陵一眼,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百年老窖拿来乱丢,你糟蹋粮食铺张浪费,就不怕被雷劈?”
“风归影!”
无视湘广陵那想要把自己千刀万剐的目光,风归影把那酒坛子小心翼翼放下,揭开封口,一股浓香扑面而来。清冽诱人的陈年女儿红香气四溢,他乐滋滋地灌了数口,等喝够了,方气势恢宏地大喝一声:“好酒!”
“你这死酒鬼,绕个来回就是想夺这酒!”
湘广陵伸手想去抢,岂料风归影闪身一躲,又是猛灌一口,取笑道:“你那酒量还敢喝,不怕像上次那样喝醉了么?这次没什么旁人围观,我可就不把你扛回去了,直接丢湖里省事。”
顿了顿,他方敛了笑意,拾起地上的那袋爆炒板栗,递给湘广陵:“这酒我喝,你吃板栗就好了。”
湘广陵张了张嘴想要反驳,风归影却不搭理他,只把袋子里的板栗全数倒在平整的泥地上。近乎滚圆的板栗四散开来,呈锥状堆成了一个小小的山丘,有些调皮的则雀跃着越滚越远,有两颗甚至滚到风归影的布靴旁去了。
那俩板栗壳皆被炒得爆开了口,露出里面金黄灿烂的肉仁,风归影剥了颗放进嘴里,又捏起另一颗递给湘广陵看,笑道:“你看,都炒成‘笑口栗’了。”
湘广陵把板栗接过来看了又看,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转,忽而一本正经道:“物似主人型,这话原来一点都没说错。”
风归影咧开嘴笑了起来,马上把板栗捏回去细细端详,许久方轻扬眉梢,拖长了音调:“不像啊,我哪有这么蜡黄——而且我比它俊多了。”
湘广陵便“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还敢说不像,我看是一模一样!”顿了顿又道,“要真说不像,那就是人家板栗长得都比你俊多了!”
风归影把那板栗剥了壳递给他,戏谑道:“你那是什么眼光!风大将军是寂国的大英雄,寂国的姑娘们谁不想嫁给我!不过我眼光稍稍有点挑, 没有看得上的罢了!”
“就你这德性,哪个姑娘要嫁你!我看你一副孤寡相,分明的没有人愿意要,现在倒在这里为自己辩驳了!”
风归影低头不看他,待再抬眸,便又是一个促狭至极的微笑:“我现在才知道湘大仙你留有一手——原来你会看相会占卦,那我以后直接唤你‘湘神棍’罢了。”
“酒被我抢回来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学着风归影那豪气万丈的灌酒姿势,湘广陵欺身上前,吃力地抱起地上的酒坛。一口烈酒灌下,他已是呛得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平了喘,湘广陵砰地一声就把坛子搁地上,再也不管了:“你这什么酒,怎么那么辣?!你下毒药了么?!”
风归影心念一转,稍稍仰首面向湘广陵,笑得人畜无害起来:“湘君怀疑我在这酒里下了春囗药?”
“风归影!”
“我说湘君,随意直呼其名是很不礼貌的。”拨开他嗔怒得指向自己的食指,风归影佯装严肃地皱了皱眉, “随意用手指乱指别人也是很不礼貌的,你不知晓么?”
似是被酒呛得不轻,湘广陵也不作强辩,只悻悻然放下手,别过头不再搭理他。见他沉寂,风归影也不说话,两人没有相互嬉笑怒骂,气氛倒显得安静下来。冰凉的夜风掠过,清丽的乐声不知从何方的歌台遥遥传来,飘渺又空蒙,像是穿透了千载时空依旧不依不饶的隔世歌谣。
不过一瞬,湘广陵的胸口隐隐翻滚出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疼痛。强灌一口酒,辛辣的液体穿过喉头,直入肺腑,没有唇齿留香也没有通体舒泰,胸腔里隐藏的炙热蓦地翻滚出来,湘广陵只觉五脏六腑都灼烧起来。疼痛在肺腑内隐隐翻滚,像是有一团熊熊烈火将流动的血液燃成灰烬,死白的灰烬涅盘重生,终于又化成浓腥的鲜血,汹涌着澎湃着,几乎要从喉咙里喷出来。
风归影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还是一口一口的喝着闷酒,他远目望向湖畔另一侧,那边人来人往,灯火通明,闪烁的火光在沉入夜色中的落月河上倒映出点点雪亮,灿烂得很。水面上的一泓明月被碧波摇碎,银色的清辉荡漾不止。
虽说寂国中元盛况不及上元,但整条青龙江飘荡着水灯的境况亦足以令所有国人自豪无比。扎成莲花状的灯盏被放在微波荡漾的江水中,摇曳着漂浮着,慢慢流动到天地接合之处消失不见了。
手心里翻出涔涔冷汗,湘广陵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中元当夜,放灯渡魂,风君……风君要与我一起放灯么?”
风归影只道他是没见过帝都此等盛况,于是笑道:“湘君想要放灯么?”
他用胳膊撑着干硬的泥地,有些勉强地点点头:“风君去买灯盏好不好?我在这里等你。”
“好。你等着,我待会儿就回来。”
风归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湘广陵只觉头昏目眩,站立不稳,他拖着踉跄的步子走到树影处,跌跌碰碰地撞到那梧桐树粗壮的树干上。冷汗涔涔滴落,他脸色煞白,大口喘着气,有什么在脑袋里嗡嗡作响,鲜血淋漓的画面一幕一幕在脑海里回转不休。弥漫天际的熊熊烈火,满手沾染的殷红液体,冰冷干硬的至亲头颅……他努力地大口吸气,冰凉的气息涌入心肺,并没有使胸口的闷痛有所减弱,反而如同一记又一记的重击,敲得体内鲜红的液体翻滚出来。
许久,胸口的闷痛似是平息下来,他挪了挪身想要站起来,牵扯的动作一带,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疼痛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闭上眼眸想要逃离,那些不可遗忘的碎片却一幕一幕破空而来,伴随着呜咽与悲鸣,钝重的刀戟刺破皮肉的声音与骨头被砍碎的惨叫,交织成一片无可言喻的嗡嗡声,不曾停歇地纠缠在耳边,生生不息。
那是属于死亡的哀号。
好难受……谁来救救我……救我…… 酝酿已久的黑血带着无尽的痛楚涌出喉头,粘稠的液体从捂着嘴唇的指缝间滴落下来。一口又一口的腥甜染红了纯白素雅的锦袍,胸膛的灼热之感反而随之减轻不少。
湘广陵双膝坠地,无力地跌倒在地上,他用双手支撑着疲软的躯体,殷红的血迹和地上的泥土混合在一起,染成一种难看的颜色。他头昏脑胀浑身战栗,捂着胸膛断断续续地咳嗽,只有微弱的风带来浓烈湿濡的味道,能让人从难受中稍稍解脱出来。
是酒的香味。
酒。越辣的酒,越可以把疼痛掩埋。酒劲上来的时候,所有的痛楚都会消失殆尽。
他艰难地爬向那坛酒,七步的距离瞬间如同百丈般遥远。额上的冷汗缓缓落入泥土之中,潮湿的鬓发也沾染了污垢和沙尘,他慢慢地,慢慢地爬过去,疼痛的使然让人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他只能一点一点的挪动着,向着自己的目的地满怀希望的挪动过去。手指够到那坛酒的时候,他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满足的笑容。
像是把全身的力量都集中一处,湘广陵蓦地抱起酒坛,将仅剩无多的澄清酒液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冲击着脉搏里涌动的血液,渐渐遮盖了胸口不休不止的疼痛。双手再也无法使出任何的力量,他筋疲力尽地瘫倒在硬邦邦的荒地里,目光空洞地凝视着天上悬挂着那一轮皓月。月辉穿过深青色的乌云,细碎地照在他近乎涣散无焦的紫色瞳仁里,如同照进了无底深潭一般,再也不见一丝光芒。
我想家了。
其实,我都很久没有想家了。
每一个寥落的子夜,我都是形单影只地仰望天上高挂的明月,身旁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眼前的瑰丽斑斓与我无关,美满幸福的故事不属于我,湖畔如昼的繁华也从未有我插足之地;无休止的杀戮,欺骗,背叛,我的人生充满的只有鲜血,谎言,伪装罢了。
有时候,我根本就分辨不清,究竟支撑着我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是万里之外广阔无垠的青青草原,是枉死边塞不得返乡的游魂,还是那些在脑海里重复又幻灭的血腥影像,抑或我这步步为营,阴谋算计,仅仅是为了自己和身边的人能好好生存下去,不用看着心疼在乎的人一个个惨死在自己面前?
他侧转头,缓缓阖上了眼皮。
“我说湘君,我就走了那么一会儿,你就躺在地上装死了?”
风归影的声音迷迷糊糊传来,湘广陵下意识地翻了翻身,把胸前衣襟的血迹压在地上,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没有答话。
风归影把一摞灯盏搁在地上,下意识地一提酒坛,只感觉坛子空荡荡的没有了重量,定睛一看,原来坛子里的酒已经被喝了个精光。他把那酒坛子反转过来倒了又倒,却再也没见一滴酒,只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湘君把我使唤开来,原来是为了自己把酒喝光么?”
他有些不甘,又有些调侃,见湘广陵依旧躺在泥地上,背对着自己不言不语,一跃过去就是揪住他的长发:“你现在是豪饮太多醉死了么?赶紧诈尸,还我酒来!”
“疼……你放手……”
“我就不放手,你待如何?”
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风归影猫着腰,作势用力一拖,岂料湘广陵根本没有反抗,只任由他抓散了系好的头发,整个人也被那股猛劲扭得翻转过来。一声微弱的*,湘广陵目光弥散地扫视眼前的人,片刻又阖上了眼眸。
他雪白的衣襟上血迹斑斑,泥泞不堪,风归影心下一惊,连忙松开手上抓着头发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怎么有血?!是你的血么?!” 见他不答话,风归影已是托着他的肩膀一把把他扶起,沉声喝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往风归影肩上稍稍靠近些,只轻轻笑了笑,笑容里隐隐带了点说不清的悲戚与倦怠:“风君……风君是在担心我么?”
“自然是在担心你!不然还能担心谁?!”风归影索性把他直接抱在怀里,凝眉怒道,“你不是喝酒喝成这样子的吧?!那我以后都不请你喝酒了!”
“不是因为你的酒……”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抚过风归影眉心,笑容一瞬间变得温婉如玉,“风君生气了么……”
银白的月光照在他凝脂般的肌肤上,不觉冷艳,反而折射出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精致的五官在月色下透着不落凡尘的凄美,只是那九天之外的脉脉清辉,也没办法把眼前之人身上一贯的清冷疏离洗涤完。这一颦一笑之间,风归影看到的是湘广陵身上暗藏的蚀骨阴冷,是那些不易察觉的黯淡与若隐若现的恨意。
究竟是深藏多少年的往事,掩埋多少痛苦的往昔,才能使一个人即使笑着也能透出丝丝缕缕的悲戚?
风归影有些恼怒地再把他抱紧些,愤愤道:“打个转回来就看到你满身是血,我还能不生气么?”
“我没事的,你别担心……”
话未说完,湘广陵瞳仁里的光泽蓦地聚焦一处,缱绻出牵连不断的万种风情。他停下轻抚风归影眉心的动作,转而把他的头缓缓摁下来,摁在自己白皙如玉的颈项之上。清淡的零陵香充斥着人的整个嗅觉,风归影把下巴抵在那片莹白温润的肌肤上,有些沉醉地笑了笑:“湘君是想用身体的行动告诉我,你其实就是个姑娘么?”
他的发丝散落下来,慵懒地落在风归影的耳际旁,丝丝缕缕撩人心扉。而在春水般绮丽的柔情背后,是湘广陵语气里难得的急躁:“你个混帐,别想着要占我便宜!我现在不跟你计较……问题是,我们好像被包围了。”
风归影这才知晓湘广陵把自己的头抵在肩上的原因——这么近的距离,他们耳语的内容只有两人能模糊听见,而在旁人看来,这不过是温情无限,惹人遐想的画面罢了。
不过,他也算是间接承认了吧。
湿热的气息喷涌到耳背,又是一阵难耐的瘙痒,风归影顺势搂紧那团堇紫,好整以暇地笑了笑:“我说姑娘,你带刀了么?”
“没有。你带了么?”
“这样吗?——其实我也没带。”
“你这个傻子!”看得风归影镇定如常,湘广陵声音里的怒气越来越盛,只强压着不能爆发,“没带刀你还笑得那么淡定?!”
“有人规定没带刀就不能淡定么?”
“风归影!”
“哎呀,你别那么激动,会露馅的……”风归影蓦地张开嘴,一口就咬上那只白嫩的耳垂,只剩模糊不清的声音细细传出,“湘君可要记得,你现在正和我耳鬓厮磨,温情脉脉……当然也应该准备唇齿相交,灵魂融合的……
“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带刀?!”
“你说哪个行军打仗的人是不随身带刀的?不过我看那里起码有十个人,我们肯定是打不过他们的……”
“你够了!”湘广陵猛地抽身而起,风归影用力一带,又把她整个人拉回怀里,一波一波春水流连忘返,挑动这沉寂的心弦。这一幕生动形象,引动心火,比古书上解释的“半推半就,欲拒还迎”要新鲜刺激不知多少倍,黑暗处无数的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手中锃光瓦亮的大刀握得生紧,不知是在等郎情妾意花好月圆的开始,还是在等一个足以群起攻之一击毙命的绝妙机会。
湘广陵苍白的脸颊早已泛起一片绯红,风归影亲了亲她的眉心,握紧了那只沾满血迹的玉手:“别闹了……等一会我提起酒坛,你马上往我方才买灯盏的方向跑去,我就负责留下来和他们周旋。也不知道他们安的是什么心,不过应该是不准备留活口的——你尽量往人多的地方跑,足够快的话,要脱身应该不是难事。”
心下一沉,湘广陵蓦地反手握住他的左腕,打断道:“那你怎么办?”
“我命硬得很,死不了的,你还是自求多福好了!”他的笑容突然停住,望向湘广陵的目光也变得沉寂而深邃,“在做生死诀别之前,湘君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这是,生死之前的约定么?
她怔了怔,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回去以后,湘君还是多吃一点吧……这样搂起来手感会好一些……”
“你去死!”
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横扫过来,却只扇到了一阵清风。湘广陵抬眸一看,风归影似是早已料到她这反应,蓦地立身而起,往后退去,顺便提起了那个滴酒不剩的坛子。
等一会我提起酒坛,你马上往我方才买灯盏的方向跑去,我就负责留下来和他们周旋……
向着湖畔灯火通明的地方,湘广陵拼尽全力地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