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30、批卷之争(1 / 1)
对于穗枝愤愤不平的质问,裴佳笙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平心而论,穗枝的话或许确实有些道理,城乡差距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但是穗枝这种怨天尤人的态度显然不该鼓励,而且客观的差距,也不应该成为自暴自弃的理由。
裴佳笙想了想,尽量使声音显得温和地开了口:“穗枝同学,确实像你说的,这个世界在有些方面不是完全公平。不过整体上来说,还是公平的,有所失必有所得。也许你觉得有些方面别人……”
然而,没等这番安抚的套话说完,穗枝却有些冲动地打断了裴老师:“书上这么说,电视里这么说,裴老师你也这么说!”这番声音不大但却也算是爆发的话让裴佳笙迟疑了片刻不知说什么才好。而穗枝似乎并不打算听裴佳笙回答什么,只是自顾自地继续下去:“既然社会上也在说要更加公平,那位什么升学录取的时候,不能给我们乡下学生降低录取线?”
听到这句质问,裴佳笙忍不住轻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幸亏穗枝是找自己而不是汪磬晖抱怨这件事。否则的话,这孩子恐怕是难免要接受汪磬晖的一番关于“另一层面的破坏公平”的教育了吧。
一边这样想着,裴佳笙就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穗枝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被倾诉对象的这个动作,她想发泄的话已经一股脑发泄出来,她也就自动安静了下来,恢复了刚刚进入办公室的时候那副有些胆怯的样子。
对此裴佳笙也不知该说什么。既然这个小女生已经发泄完了,大概她也就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吧。这样想着,裴佳笙也只能以一些关于“自强不息”“人穷志不短”的励志向陈词滥调来进行一番明知道收效甚微的例行说教。
而穗枝也并不言语,只是带着那副拘谨神情低着头听完全文,便站了起来,仍然低着头小声说:“裴老师,谢谢您和我说这些。我先回教室上自习了。”随后不等裴佳笙有任何反应,便微微一鞠躬,转身跑出了办公室。办公室的门被她随手一拉,一忽闪,发出轻微的“砰”的一声,将裴佳笙那句:“努力学习吧”的结束语关在了办公室里。
办公室里零星的几位其他老师并没有理会裴佳笙这边的一点插曲。不过从他们脸上那毫不掩饰的不屑或者看戏的申请,显然他们对穗枝的话也并非全无赞同。裴佳笙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一口气,摇摇头继续低头看备课笔记。
汪磬晖旋风一般冲进办公室的时候,裴佳笙仍然在专心地看着自己的备课笔记。办公室门“咣当”的一响和突然卷到自己办公桌前的旋风不仅吓了裴佳笙一跳,也让另一侧一个专心玩着手机游戏的老师侧目了一下。
不过冲进门的热血青年是不会理会他眼中的路人的。他只管将手中的几张打印纸在裴佳笙的桌上一放,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带着些炫耀的意味宣布:“佳笙,我们提出的方案计划范维星没有理由反对,所以就同意我们对期末考试进行改进了!”
跟在汪磬晖身后的史桐励也补充了几句,大概说了一下准备先在本学期期末试行的改进计划,包括和市里统一考试范围、预先出A卷和B卷进行抽取、预先制定统一的参考答案和评分标准等等。看起来是非常基础而理所应当的内容,却被当做了新鲜的“改革”,一想到这些,汪磬晖头脑中便又升起了经过他自己幻想加工过的社会使命感。
只看他的表情,裴佳笙和史桐励就很明白,汪磬晖一定又幻想自己是在进行着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却也没说什么,毕竟如果不是习惯了汪磬晖的这点热血,他们从一开始也就不会跟着一起来支教了。
汪磬晖那边的“改革”仍在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裴佳笙发现自己似乎被小女生们当成了客串的山寨版知心姐姐。穗枝找她聊过之后第二天,一个名叫杏花的小姑娘也在自习课的时候找到了她。
如果论家境,杏花和穗枝差不多,而因为家里还有个弟弟,她的境遇甚至比穗枝更加不如。杏花的表情畏葸,因为睡不好觉而略显浮肿的小眼睛里除了眼角的米黄色分泌物之外,似乎还有一包泪,随时都像要流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囔囔的,仿佛带着点鼻音。
比起穗枝,杏花的情况简单得多。她的父母要她停学,出去打工,赚钱补贴家里,供弟弟读书。杏花姐弟年龄差不了两三岁,成绩上也都没什么值得一提之处。就是这样一种简单的情况,裴佳笙听着,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温言软语地哄了杏花几句,裴佳笙觉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替杏花描绘出的那个“读过书就能拥有”的美好前景是否真的存在。她更不指望能够用这些描绘来说服杏花的父母继续对杏花进行教育投资。
不管怎么说,先让杏花静下心来考完这学期的期末考试吧。这是裴佳笙所能想到的最为平易近人的目标了。
期末考试如期进行。汪磬晖、裴佳笙和史桐励紧锣密鼓地计划并获得了尚小静、李智学等人精神上或者实际上支持的、大张旗鼓的期末考试改革,虽然仍然只有个雏形,但进行得总还算顺利。至少汪磬晖认为,这可以算是徐坞乡中心学校教育史上里程碑式的一大步。
被这“历史性的重大进展”鼓舞着,汪磬晖拉开架势,大刀阔斧地准备开始批阅期末考试卷。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将装订好的试卷拆封,却被李智学拦住了:“小汪啊,我知道你做出标准答案,还制定出统一的评分标准是为了让考试规范,也很辛苦,但是……”
李智学话没说完,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对汪磬晖的性格和脾气有所顾虑。汪磬晖不知道这位前辈想表达什么,挑了挑眉毛,疑惑地等待下文。
“小汪啊,我知道你考试肯定是考虑到要公平的。不过,有些孩子的情况特殊,成绩上恐怕……能不能适当地调整一下?”李智学字斟句酌,总算是慢速说出了想说的话。
听了这话,汪磬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调整?李老师您指的是什么?如何调整?”没等李智学答话,他又凭着自己的理解想当然地加上了一句:“最终成绩入档的时候还要考虑到平时作业成绩,可能是要有微调的。不过这次主要还是想要通过考试成绩来分析一下题出的怎么样,教学计划要不要进行调整变动。”
李智学的表情仍然是亘古不变的和悦,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小汪,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确实要考虑到有些孩子的特殊情况。我的意思是说,在最终给成绩的时候,能不能给有些孩子的成绩比实际高一些?”
对李老师的这个提议,汪磬晖的第一反应就是这违反了期末考试存在的初衷。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李老师,这恐怕不行。我认为初中阶段考试的初衷就是为了客观反映学生的知识掌握程度,查缺补漏。如果要修改成绩的话,那考试就没有意义了!”
汪磬晖的反应似乎完全在李智学的意料之内。他微微地叹口气,轻轻拍了拍热血青年的肩膀:“小汪,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咱徐坞乡中心校不比你们念过的那些重点中学。”他顿了顿,见汪磬晖带着不解的神情看着自己,似乎暂时没有反驳的意思,便说下去:
“小汪,你不知道,有些孩子的家里因为家境或者别的原因,家里并不十分支持小孩子上学读书。这样的孩子,就只有成绩非常好,让家里人觉得会是寒门飞出的金凤凰,才会同意让小孩子继续上学。”
听了这个理由,汪磬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脱口质问:“这样的话既然明知道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那就应该努力学习,靠自己的能力争取到好成绩,凭什么要用这种方法?这种做法对其他人来说太不公平了吧?”
热血青年的反应显然是在李智学意料之中。他并没有马上反驳或者解释什么,却先叹了口气,抿了一口茶,才回答道:“可能因为天赋或者学习方法的不同,并不是只凭简单的下苦工就能够在短时间之内得到效果。况且考试,本来也是存在很大偶然性的。”
对于李智学的最后一句话,汪磬晖倒是似乎深有体会,于是也赞同地点了点头。不过旋即他又追问了一句:“可是李老师,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样都是对考场纪律尊严的侵犯,同时也是对教育资源公平性和考试公正性的挑衅。”
似乎早就猜到了汪磬晖会这样说,李智学又露出了他那经典的与世无争的笑容:“小汪啊,其实没那么严重。要知道在徐坞乡这种地方,让小孩子读书并不是为了能够培养出多少精英或者学到多少具体的知识,更多的是在于受教育这个形式上的过程本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