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1 / 1)
葬礼举行到末尾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穿着黑色衣服的人渐渐走了,停在石阶下的车也渐渐少去了。他们还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来时的路,直到最后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段清远这才真正慎重起来,只有在这种时候对方才可能会出现。
至于他到底会不会冒险出来送她一程,段清远却没有把握了。他把消息放出去,就是为了让这个人看到而已。
段清远让其他人都离开,偌大的墓场最后只剩下他和简小环两个人。其实本来简小环不应该站在这里的,但她执意如此,虽然后来她后悔了。
雪越下越大,这座城市冬季本来就多雪,下雪实在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在这个时候下着,倒想是完全为了应景。一大团一大团的雪飘落下来就像一团团灰色的棉絮,往空中望去一点都不洁白,但落在地上就显得冰清玉洁了。
简小环撑了一把伞,就在她以为等待没有尽头的时候,石阶下终于出现了一道身影。那一刻她竟有江湖中武林高手赴约而来的激动,就好像这里即将开展一场华山论剑,巅峰对决那般,时隔十几年的仇恨,姗姗来迟的仇人。
对方一身黑色大衣,脚上也是黑色的靴子。衣领高高竖起遮住了下半张脸,而头发有些花白,也许是走了太多的路,雪花积满了发间。他走得很慢,是的,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拐杖,背微微弓起,随着他的走近,简小环知道自己想错了。如果对方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大汉,那么接下来的对决才好看,偏偏,对方是一个行将入土的老汉,如果段清远出手,未免是在以强欺弱。
她转向身旁一动不动的男人,“是他吗?”段清远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他的手已经放在衣袋里,纹丝不动。
老人爬上石阶,走得颤颤巍巍,等他完全站在他们面前,简小环才看清楚这个人,他的老超乎简小环的意料,他站在雪地上完全就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骷髅,很瘦,脸上完全都是皱纹,只有那一双眼睛是微亮的。他流下的眼泪不是落下的,还是横流在脸庞皱纹褶皱里。他停下来的时候,那些褶皱里已经积满了泪水,雪飘下来落在上面,渐渐结冰了。简小环一直不明白老泪纵横这个词,她看到这个人之后,就完全明白了。
段清远忽然僵硬住身体,他的手放松了下来从衣袋里拿出来,他忘记了,这场葬礼还会引来另外一种人。
那就是爱她的人。他的母亲不是孤零零活在世上的,她也被很多人爱着。段清远没有想到自己没有引来仇人,却引来了故人。
“顾伯伯,你来了。”他伸出手扶住了摇摇欲坠的老人。他老得太快了,其实他连七十岁都还没到,但现在看起来他就像九十岁老人一样。老人浑浊的眼睛流连在段清远脸上,他看了好久才认出他来,“你是,清远,她的孩子?”
段清远点点头。
“我来看看她就走,”老人喘了一口气,“有二十多年没有见了,没想到再见到就是在这里。”他说得很感慨,他还不知道自己这个故人早已香消玉殒,他还以为她最近才去世的。他没有呆多久,因为他的家人来接他了。是一个很凶悍的女人,她其实也不年轻了,但站在老人面前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微胖,脸上的皱纹还很少,走起路来也比老人快多了,她跑到这里狠狠地瞪了老人一眼,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几乎就是架着他离开了。
“她是他的妻子。”等他们走远了,段清远这才向一头雾水的简小环解释,“顾伯伯不喜欢她,他只喜欢我的妈妈。”上一辈的事情很复杂很胡乱,其实段清远自己也不太清楚,一切都要等那个人出现了。
“我想那个人不会来了,如果换作是我,要么等半夜无人的时候再来,要么等过几天这里没有人守着的时候。下葬第一天就来太危险了。”简小环说道,“他既然可以下手杀人,还隐忍这么多年,不可能现在会这么冒失地出现。”段清远没有反应,他只是望着前面被积雪覆盖的小径,过了一会,她才听到他开口。
“他会来的。他不会允许她以这样风光的形式入土为安的。”
他将她封入泥墙,不光光是为了销毁证据,更重要的是,他要让她永远被禁锢着,永远得不到自由。这个人,段清远没有见过他的面,但是他了解他就像了解一个认识了二十几年的老朋友。
雪还在下,有时候细碎得仿佛快要停止,有时候又大如鹅毛。一直到夜晚四周渐渐陷入黑暗里,风雪终于等来了夜归人。
对方的脚步很轻,踏雪无痕的轻功高手恐怕也不过如此。他走得又轻又快,一直来到石阶之上,石阶上站着两个人。他停了下来。
简小环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看到面前出现的人竟然是个发福的中年人。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他了。下意识地,她抓住段清远的手臂,一种巨大的恐惧感从她心底油然而生。
她果然不应该站在这里陪着段清远等人的。
段清远按住了她的手腕,她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她不需要发问,段清远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他也什么没说,只是点点头。
那个人似乎没有想到他们会站在这里等他。他顿住脚步,下一秒就是转身逃跑。他转得太急了,跌了一跤,然后像一个巨大雪球滚了下去。段清远舒了一口气,他总算来了。
而简小环却仿佛中魔了般,呆呆地怔在原地。她看着段清远双手搁在衣袋里一步一步踏下石阶,他依旧走得不紧不慢,每一个步伐都恰到好处地踩在积雪上,她看着那一排脚印,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她咬住嘴唇,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局。他连她也利用了。
简小环没有阻拦他,她双膝跪地,直直地跪在雪地里,然后看着底下发生的一切。
她听到段清远的声音,波澜不惊却是静水深流,她拿出一把打火机,啪嗒一声,微弱的光芒照在雪地里,那里影影绰绰,明明只有两个人,她却觉得有很多人。段清远从衣袋里拿出自己被捂得温热的手,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把枪。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他的枪已经指在了对方的额头上。那个人从石阶上滚下后就一动不动,似乎认命了。
“我需要真相。”段清远又淡淡地说了一遍,“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自然是来给尊贵的段夫人送行的。”听过他说话的人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声音,这道声音正如它的主人那般,雌雄莫辩。是江殷。他依旧穿着灰色大衣,但是他去修整了头发,现在变成了短发,眉毛也恢复了原来面貌。此刻的他,又成了小曼口中的那个人,侧脸硬得像一把刀。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偷鸡摸狗的“婆娘”,而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简小环跪在高高的石阶上,她对江殷的出现并不吃惊,只是静静地看着下面的一场闹剧,她心里已经一片慌乱,她恨不得冲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她要去找张穆络,此时此刻,最危险的绝不是这里的任何人,而是掉在狼窝的张穆络。
那个趴在雪地上的人,赫然是胡江。
他出现在这里,江殷也在这里,那么张穆络在哪里?
段清远明明已经怀疑胡江,为什么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张穆络交托给胡江?
简小环不敢再想下去,但是她那么聪明,又怎么会想不到。段清远不说,只是不想打草惊蛇。只有将张穆络交到胡江手里,他才会肆无忌惮地出现在这里。这条埋伏许久的大鱼才会咬着他扔下的鱼饵乖乖地上钩。
此时此刻,段清远就是命运的审判官,他握着枪看着面前两条落网之鱼,他要给他们执行死刑!
如果法律已经奈何不了他们,那么他不介意一条命换一条命。
江殷似乎没有觉察到他身上的杀气,他甚至笑了起来,“老胡,你藏得真深,连我也差点被你骗了,可惜,今天你还是栽了。”
雪地上略显老态的中年人慢慢坐起来,他最近发福得厉害,坐起来还有些艰难,身上全是雪花,他低着头说,“我认了。”
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他比所有人都清楚。但自从木落村挖掘出骷髅女尸,他的心就慌了。当年这具女尸就是他用水泥封在泥墙里的。而这个女尸生前的身份,却是他的妻子。
他那么爱她,他耗尽家里所有家产,跟家世显赫的段家公子较量,终于抱得美人归。她是他明媒正娶,光明正大地娶来的老婆。但是新婚之夜他就恨不得一刀杀了她。原来她竟是怀着段家公子的孩子嫁给他的。
她原本就比他大了很多岁,新婚之夜向他坦白一切却也有办法让他驯服地没有反抗。胡江那时候太年轻了,年轻人的愤怒却是极其可怕的。
在她生下孩子后,这个孩子没过多久就被他的生父抱走了。而他的妻子却不顾一切地跑到段家,希望把孩子要回来。胡江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她只是去看孩子而已,后来,他才发现原来不是。
原来看孩子是假,红杏出墙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