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第四十四章(1 / 1)
推开冰冷的铁门,刘意走进去。一张长方形的原木桌,后面的折叠椅上坐着常骐。
正午的阳光从他背后高墙上的四方窗□□进来,照在他的头顶,把他罩在阴影中。他没有穿囚服,一件半旧的灰色衬衫,黑色的西裤。
光影勾勒出他瘦如刀削的脸颊,深刻的五官。他静静地坐在光晕里,目光也是凝住的。那一刻他的眼神映在她的眼底,刻下永远的印迹。
仿佛只有这一刻,她才看进他的眼里,他也是第一次毫无掩饰地直视着她的双眼,看清彼此。
“刘意,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他对她直呼其名。声音没有喜怒。
她微微抽动了一下唇角,没有回答。一步一步走过去,坐在他的对面。双腿并着,双手插在大腿间,十指交叉。
她平视着他,迎着日光,微微眯起双眼。她看见他的脸上横着的那道长长的疤痕。
她眼波不动,冷冷地问:
“不怨我吗?因为我对你下药,你才被抓。”
阴影中,常骐似是勾了下唇,但未成笑,就淡去,
“你没有错,是我太自信。理应受罚。”
哼!好个理应受罚!那你对我做的那些又该怎么算?她想冲口问他,却马上忍住。
她眸光一聚,而后微微挑眉,慢慢地说:
“常骐,我怀孕了。”
常骐的眼神终于乱了,慌忙问道:
“你说什么?你怀孕了?”
他的双手搭上桌沿,探过上身,神情惊异、紧张、他垂眸看着她被桌面挡住的腹部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期待,
“什么时候?”
刘意没有回答。
她听出他口气里的那丝雀跃,心里隐隐作痛。
她的眼光流过他的脸,看着他握紧桌边的双手。他的手从来保养得很好,指甲整齐而干净。从未像现在这样,盖住了指尖,指甲在阳光下暗淡的苍白。
半晌无语,他们都想到了那次。他从来都做措施,除了那天晚上。
心中仍止不住地钝痛,她想问他,既然不想要她生的孩子,为什么偏偏那次忘了。
静室里,她听见自己沉重的心跳,还有他粗重的呼吸。
常骐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问:
“孩子,是我的?”
想不到一贯操纵一切的常骐也有不确定的时候。
刘意抬眸,平静地说:
“是。你说我应该生下他吗?”
常骐怔了一下,眼神晦涩难懂。他缓缓垂下眸,没有回答,他在犹豫。
可怜的孩子,刘意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还好没有你。
她紧盯着他低垂的双眸,还有那道横亘的疤痕。她轻柔地吐出那句狠毒的话:
“你要我杀了它吗?”
“你……”
常骐握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只是再痛,也无法抵过心中被戳穿的那处。
他身下的椅子在吱吱作响,她以为他要站起来,但他没有。
常骐阴霾的双眸紧紧盯着刘意。那一刻,她看见他眼里的愤怒和恨意。
她眸光一闪,淡淡地笑,靠坐在椅背上,让他看见她的上腹。
“气愤吗?”
她的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上腹,慢慢向下在下方停住不动。
她手上的伤口擦在白色的雪纺上,落下淡淡的血痕。那是刚才在走廊上滑了一跤,蹭破的。现在才感觉阵阵烧灼的痛。
她抬起湿润的双眸,眼角溢出讥讽的笑意,
“恨我吗?如果我杀了你的孩子。”
片刻的迟疑,他读懂了她的眼神。
“你杀了他!”
常骐暴怒地大吼,双拳重击桌面,咚地一声巨响。她看见他双肩剧烈地耸动,噬人的怒火燃烧着他的双瞳。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你杀了他!你杀死了我的孩子,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
“那我怎么办?你让我生下他吗?常骐,是你不要这个孩子!你明明不想让我给你生孩子!凭什么指责我!”
刘意声音凄厉地哭喊着,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我是个人吗?我不过是你报复季家的工具而已,在你对我和爸爸做了那些丧心病狂的事之后,你还指望和我生孩子?常骐,你从没当我是个人,凭什么要我给你生孩子?”
不能再面对这个令她痛彻骨髓的男人,她扑倒在桌上,掩面痛哭。
女人崩溃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盘旋,常骐僵直着上身,默默注视着恸哭的女人。怒气早已随着她的哭诉褪尽,她说得对,是他存心在先,凭什么指责她!
这是第几次,她在他的面前哭?她曾为她的爸爸哭过,曾为他的受伤哭过,这次是为了她自己。
从她十六岁跟着他离开家,她就是他的。她说他没有把她当个人,那他当她是什么呢?
哭声中,他合上冷厉的双眸,消瘦的面庞疲惫而悲哀。他艰难地说:
“不是,不是不当你是人。我知道,我们再无可能,你不要那个……”
他哽了一下,紧咬牙关,眼角渗出一丝泪光,
“孩子,我的确不能怪你。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是我太贪心。”
刘意抽泣着抬起头,悲切地望着常骐,
“常骐,你也会心痛吗?你是在为失去那个从未见面的孩子伤心吗?那我爸爸呢?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为什么让他失去双眼?逼他离开自己唯一的女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常骐垂眸,抿紧了唇。
“告诉我,看在我和你曾有一个孩子的份上,跟我说实话好吗?就这一次!”
半晌,常骐抬起阴郁的双眸,神情复杂地看着刘意,
“你爸爸,他是自愿的。我不过是给了他一些信息。七年前,他跪在医生面前,求医生给你做肝移植手术。他说只要能救活你,要他做什么都可以。我对自己说,如果这个男人肯为自己的女儿失去双眼,我就想办法救活你。后来,他做了他承诺的,我也履行了我的诺言。我没有逼他。路是他自己选的。”
他聊聊数语就讲完当年的事,在刘意听来却是锥心的往事。她揪紧胸前的衣服,强迫自己的心恢复跳动,苍白的脸上,只有明澈的黑眸仍跳跃着生命的火焰。
她注视着那张平静到无情的脸,问:
“你不是要报复季家吗?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这里是你的肝脏?”
常骐眸光微动,思索片刻,回答:
“我也不知道,也许只是一个诺言吧。”
他望进她的眼里,眼神飘忽,像在对里面的人说话,声音低沉而感伤,
“或许七年前我就应该放任你去死。那样就不会发生这些事。我不会鬼迷心窍回来找你,也不会被抓住关在这里等死。”
是啊,或许……
刘意凉薄地笑,双手抹干眼角的泪,直起身,坐正。
“常骐,你后悔了。可惜你再没有机会。”
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手指着常骐,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微微发颤,
“常骐,你应该早一点儿告诉我的。如果我知道你曾捐肝给我,我也许会生下那个孩子。可惜你迟了两个月。你的生日那天,我本来要告诉你的,可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那是你最后一次利用我,还有你的孩子。”
她看见常骐隐在阴影中的脸愈见苍白,他的身体在发抖,桌子因为他双手的颤抖而吱嘎作响。
她压抑的心因那男人震撼的痛而豁然疏解,报复的快意原来就是这样。
她双眼更加凌厉,仿佛要洞穿这个令她恨到心痛的男人。冷酷无情吗?常骐,我发誓一定要你体验什么是痛不欲生!
她倾身伏在桌上,和他的脸近在咫尺,她要看清他的每一寸悲伤,
“那晚孩子就死了。常骐,你想知道原因吗?要不要我亲口告诉你?是你!是你亲手杀死了你自己的孩子!是你设计让我去找季浩扬,求他放过你!如果不是我情绪激动,过度劳累,那孩子怎么会死?他是被你害死的!是你!”
那最后一声凄厉的控诉,仿佛是一把利剑刺入常骐的心脏,他充血的双眸,痛苦地颤动,脸颊剧烈地抽搐。忽然,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呼,张口喷出一大口鲜血。
刘意没有动,只是眨一下眼睛,几滴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头发上,更多的喷在她的胸前。热热的,有点儿粘,鼻息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皱了下眉,慢慢直起身。血顺着衣服流下,滴落在地上。
她冷眼看着常骐侧着脸伏在桌上那滩鲜血中,一动不动,他的脸在阳光下惨白如纸,死人一般。
当啷!铁门开了,冲进来两个警察。他们看了她一眼,不知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从他们铁青肃杀的表情看,不会是问候。他们跑到常骐身边,一边一个,连椅子带人抬起来,疾步走了出去。
刘意仍站在原地没动。高高的四方窗,吹进一股冷风,夹着屋里的血腥味扑到她的脸上、身上。胸前凉飕飕的,她打了一个寒战。抬手抹了一把,冰冷滑腻,她低头看了看手还有胸前那片鲜红,缓缓抬起头,对面无人,
“常骐,我终于赢了你一次。而你永远不会知道。”
阳光射在桌面上,落下长方形的光影。罩住那滩血泊,闪着润泽的亮光。
她凝眸立了半晌,转身走出去。
阴冷的走廊上,一个警察和她擦身而过,拽住她,关切地询问:
“小姐,你受伤了吗?发生了什么事?需要我送你去医院吗?”
刘意回头,冰冷的眸盯着年轻的警察,平静地说:
“不是我的血,是他的。他再也伤不了我。”
警察被她盯得有点儿发毛,眼皮乱跳。不觉松了手。
任是哪个大胆的,被一个脸色煞白,一脸血迹的女人不眨眼地瞪着,特别是在空寂阴森的走廊上,都会忍不住瞎想的吧。
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渐渐远去,他才恍然醒悟,这个女人不会就是他们刚才还在议论的,把常骐骂到吐血的女人吧?
跨出拘留所的大门,重新站在阳光下。刘意静静立了片刻,闭上眼睛,微微仰起头,感觉阳光射在她的眼皮上,烘热了她冰冷的双眸。
安童和季浩扬各站在自己的车门前,一左一右。他们已经知道了里面的情形。
刘意向他们走去,对安童点头笑了一下,而后转向季浩扬。她默默看着他,向他走去,随着一步步走近,她的眼角闪现泪光,但她的唇角是弯的,因为她很想让哥哥看到她在笑。
她走到哥哥面前,低下头,双手环上哥哥强健的腰身。哥哥真的是个男人了,不再是那个清瘦的少年。
她埋首在他的胸前,嗅着他坚实的胸肌,闻到他身上纯烈的男人的味道。
“哥哥,”
她低柔地叫他。没有抬头,脸颊在他的黑色衬衣上来回地摩擦。
“哥哥,我只求你这一次……别让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