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鸿门宴(一)(1 / 1)
母亲靠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肩问:“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是神仙。”
父亲说:“我不是神,也不是仙,我是天人。”
母亲她一直都知道父亲不是个普通人,只是没想到他不普通到竟然是位天人。
父亲说:“上奉佛祖,居梵天欲界是谓天人。上奉天尊,居三清妙境是谓神、仙。”
母亲仍是不十分明白神仙和天人有什么不同,但她不再追问他到底是什么。其实他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说只要知道他是她的夫君,这天上唯一与她有关联的人。这就够了。啊,还有长依,他们的女儿。
到了天上我才知道,我的父亲并不是个普通的天人,他是天君,是长天君。欲界天分六层,他就是这六天的最高存在,所有天人都莫敢仰视的存在。
父亲曾经对母亲说:万物有灵,众生平等。可是在这天上我不能叫他父亲而是称君父,而母亲也不可以称他夫君,只能守着规矩称一声长天君。规矩严谨犹胜人间。
到了天上我才知道,君父他虽未立后却已有七位侧室。而在我上头还有八位兄长。在我还搞不清他们谁是谁的时候君父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册了我欲界九殿下的封号,金冠惠带就已经披在了身上。
我一直以为母亲身为凡人定不可能做君父的正妻,那么她的封号也只能是第八位侧室而已。然而当我同母亲一同搬入仿着人间帝王宫殿所建的长安殿时,说的却是长安殿乃欲界九殿下之府邸,只字未提及我那个身为凡人的母亲。
母亲说有没有封号根本不重要,只要能时时见到君父她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就连这样一个愿望也不是那么容易实现。君父很忙,很少踏足长安殿,即便来了也是匆匆瞥一眼。
于是日子又过回到九年前,她日日等待期盼,为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人,她的夫君。
天上的夜那么长那么冷,仰望没有日月星辰,日月星辰都在脚下,天上的夜那样黑,只有庭院莲池中朵朵密罗莲闪着犹如鬼火般的青光,那时候母亲就匐在池畔数着如灯的青莲打发漫漫长夜。
自打我到了天上,与天宫各处向来进水不犯河水,除了每日晨昏定醒前往君父的安宸殿外,极少离开长安殿。有一回君父的某位侧室设宴,连我的长安殿也送了帖子。我一看这帖子上说是天宫女眷的小宴,请九殿下母女同乐。也拎不清这发贴的人是谁,便要打发人去回了。母亲却拦下来说咱们初到天宫,第一次接帖子就回绝未免让外人觉得咱们娘儿俩不知礼数。于是这便接了帖子。
小宴设在君父的第七位侧室泊音天妃府中。母亲私下同我说,这位泊音天妃是君父七位侧室中身份最为尊贵的,她是欲界第三天时分天天君夜摩的长女,虽入门最晚恩宠却最隆,相继诞下七殿下与八殿下,将来能坐上天后位称得一声天君正妻的非她莫属。
话到此处我已了然。母亲是个凡人,能上到欲界已属天大的恩宠。可这天人呆的地方忽然出现一个凡人,且她又是长天君亲自带回来的,就如白沙中投入一点黑泥,色彩分明教人想忽视都难。这些日子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长安殿,羡慕的、妒恨的、看笑话的、凑热闹的……什么人没有?
母亲虽没有名分封号,成日避在长安殿,可自打我受封九殿下以来,这欲界上下谁不知道帝未君幺女长安殿九殿下的母亲是个凡人,是长天君亲自迎回天上的凡人。君父他有那么多妾室,母亲与她们碰上只是迟早的事。女人同女人之间的那点事儿,纵然年幼的我不懂,母亲却再明白不过了,她不就是出生在那样一个有着一大群妻妾的贵族家么。
如今看着长安殿恩宠盛隆,而专宠的下场不过是两个,要么高高在上能压住所有的人,让她们纵然背地里都嫉妒得发狂,面对她时也无可奈何;要么是被其他侍妾联合孤立,落得孤助无援、色衰而爱弛。
母亲她一个凡人若谋算的对手是凡界女子或许尚能如鱼得水,可是与她分享一个男人的是天人,身份往那处一放,她已经输了一半,在这天宫中她没有能力去摆布任何人任何事,想要与她们分庭抗礼,难!如果其他姬妾连成一线,即便君父给她再多恩宠,这样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无身份无背景,若想在天宫站一席角,除了要得到天君的荣宠,找一个有权势的人依傍同样十分重要。
母亲显然将这些看得十分通透,自己送上门去必然遭人轻贱,如今泊音天妃既然主动示好,当然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长安殿与般若殿相去并不甚远,一路全是参天的鹅耳枥,走在树荫下总会生出有一种还在凡界山林的错觉。曾经觉得在凡界我是异类,唯独可以依傍的母亲也视我为恶魔,可是到了天上,我仍然找不到族类的感觉,于是渐渐怀念起凡界的山林。在凡界的日子虽然说不上好,起码是我熟悉的,是我习惯的,以及知道如何应付的,而在这天上似乎一切又要从头。
每次去安宸殿向君父请安,我总会绕路走这条道,总觉得望一望高耸的鹅耳枥,摸一摸光洁的树干或者只是缓缓在树下经过也是好的。只是就必不可免的会路经般若殿。
母亲未曾走过这条道,前头一个小天婢安安静静的领路,我便陪着她慢慢走,并时时同她讲这处是哪一处,那条路又是通向哪里。自从到了天上之后,我与母亲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大约因着在旁人眼里她与我同是异类,所以就成了彼此唯一可依傍的人。
正说话间,前头领路的小天婢轻呼一声,回过头来望着我。我往前面望去,一条波澜宽广的玄河横在面前,而对岸就是般若殿。我皱了皱眉,这条道上什么时候多出一条玄河来?
没来由的起了一阵风,道路两旁的鹅耳枥飘下几片花瓣,落在玄河中,在波浪中颠了两颠便如石子一般沉了下去。是弱水。这天上人间除了鸿毛不浮的弱水还有什么河水连一片花瓣都托不起。
这算什么?是试我的能耐,还是给我一个下马威?
母亲望着面前的玄河大约也看出了端倪,牵起我的手低声同我说:“长依咱们回去吧。”声调有几分低沉,有几分落寞。
母亲的手很宽大,常年的劳作不分寒暑的浣洗衣服使得她的手掌十分粗糙。这是她第一次牵我的手,那一刹那忽然觉得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东西在心中涌动,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可是我觉得很温暖。
我转头望向她,她的目光投在玄河对岸。那个仰望的角度看去,总觉得她面上有一层淡淡的哀愁,是我从前没有见过的神色。
我转头问引路的小天婢说:“你可会招祥云?”
那小天婢面带疑惑的点点头。
“搭个云梯到对岸。”
那小天婢的云梯搭得丝毫没有美感,拱桥的形状,一格一格的悬在半空,间隔不均,高低不齐,终究还是搭到了对岸。
我提了提罗裙一步步走上云梯时并没有想太多,只是少年意气,觉得对方既然想看长安殿的笑话,我必不能教她们轻易的如愿以偿。
正当我走到云梯最高处时,前方的云梯由河岸处一块接一块的渐渐消失,我心头一惊就想退回去,回头一看后头的云梯也以同样的方式逐渐消失。我望着搭云梯的小天婢,她双手挽着兰花指结着伽十分吃力的模样皱着眉头。一旁的母亲焦急得手足无措。
我转过身,般若殿门前立着个人影,作侍婢装扮,也双手结着伽,因隔得远看不清她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我觉得她应是一脸得意的阴笑。
云梯消失的速度越来越快,我被困在弱水上空进退不得,当脚下那一块云梯也消失时,我心中忽然一念闪过,我既然能上云梯为什么不能飞。这个念头闪过后我才发现自己漂浮在弱水上空,得了这个发现我不禁心中暗自雀跃,我和天人是一样的,我也可以飞。
正暗自欢喜着,一条慧带袭向我的面门,我一惊反射性的抓住慧带一扯,借着这个力,我稳稳当当的落到了般若殿前。
慧带另一端执在一名天婢手中,她脸色惨白,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
我用力一抖,她一个踉跄慧带即从她手中脱落,再横手一拂,慧带的那一端不偏不倚的代替我的手在她脸上重重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霎时半边脸红肿起来。
她敢怒不敢言的指着我道了声:“你……”却没敢再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