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母亲(1 / 1)
从济州岛回到首尔的公寓,李暮昀放下行李就出去了。
叶曦站在落地窗前向外看去,今天首尔的天气不太好,虽然刚过中午,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天空中聚集了许多乌云,似乎要下雨了。她伸了个懒腰,决定好好做顿饭。
叶曦打开冰箱,看着里面的食材,脑子里思考着要做些什么给李暮昀补补,他最近真得太瘦了,脸色也很不好。一阵悠扬的电子音乐声突兀地响起,叶曦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那是门铃声,有人来了。
叶曦走到玄关边,可视对讲机里可以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叶曦用韩文说了句“你好”,其实她只会说你好,谢谢,再见之类简单的几句话。
对方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些吃惊,他转身看了看身后,叶曦这才注意到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但是看不清样貌。这个年轻人又说了句什么,叶曦就听不懂了,她只好用中文说:“对不起,你找谁?”
年轻人被推了开去,后面那个人走到前面。那是个中年人,他用标准的中文说:“我是李均浩的爸爸,你是谁?”
叶曦怔了怔,反应过来,连忙给他开了门。中年人自己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个子很高,身材保持得不错,只略微有些发福,五官虽没有李暮昀那样精致深邃,却也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英俊,他的头发两鬓已经有些发白,更增添了成熟稳重的韵味。他穿着剪裁合体的西服,周身散发出一种久居高位的气度和威严。
他站在玄关并没有进屋,而是打量了叶曦片刻,然后才问:“你是中国人?”
叶曦有些慌乱,她没想到对方是李暮昀的父亲,而且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研判,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
“是的,伯父,我是李暮昀的朋友,我叫叶曦。”叶曦咬了咬嘴唇,她觉得自己的手心都湿了。
李成智走进屋里,他扫了一眼放在一边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的行李箱,没有说话,坐到了沙发上。
“您稍等,我给您倒茶。”叶曦说着往厨房走。
“不用了,你坐下吧。”李成智说,叶曦只好回转身,坐在他另一侧的沙发上。
李成智看着面前这个显然有些紧张的年轻女孩,瘦瘦弱弱的身材,长相清秀,唯有一双眼睛乌黑明亮,甚是有神。
“你叫他……李暮昀?”他问道,据他所知,均浩从没有在外面用过这个名字。
“是的。”叶曦规规矩矩地坐着。
“你们在交往吗?”李成智不客气地问,其实他是真的感到有些奇怪,在他看来,这个女孩实在不能算是美人,除了一双眼睛也看不出过人之处,但是均浩却因为她推迟了手术时间,只为了带她去济州岛玩。
这些年,虽然他们父子间很少接触,但是他从不缺乏对这个儿子的消息。这个儿子性格倔强、执拗,在娱乐圈里虽然时常传出绯闻,被认为是花花公子的类型,实际却十分洁身自好,而且眼光颇高。否则他也不会放任他在外折腾。
“是的。”叶曦没有犹豫地回答。
“你们在中国认识的?”
“是的。”
“你的名字?”
“叶曦,树叶的叶,晨曦的曦。”
“晨曦的曦。”一瞬间李成智想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是早晨的太阳。”叶曦以为他不明白意思。
“哦,我知道,”,他回了回神,又问:“你的父母都在中国?”
“是的,不过我只有爸爸,妈妈很早就去世了。”
听了这话,李成智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声音柔和了一些:“是你的父亲把你带大的?”
“是的,我的妈妈去世后爸爸一直没有再婚,我跟着爸爸,还有哥哥长大。”
“你还有个哥哥?”李成智觉得这个女孩倒是非常直率。
“嗯,不过不是亲哥哥,是我爸爸收养的孤儿。”叶曦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初的紧张过后,她觉得李暮昀的爸爸也并不那么让人害怕,反而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种寂寞,她想平时应该很少有人跟他这样聊天吧。
李成智一时没有说话,叶曦抿了抿嘴,“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李成智一愣,他说:“你问吧。”
叶曦看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现出反感,于是放松了很多,她问:“您的中文说得也很好,是在中国学的吗?我听李暮昀说过,您在中国待过很久。”
“也不算很久,大概四五年吧,我在S市的G大学过两年汉语。”李成智爽快地告诉她。
“G大?我的妈妈也在G大上过学呢,她的第二外语就是韩语,可惜后来因为我外公突然去世,她没能念完。我的妈妈最喜欢G大那条种满了中国青桐的林荫道,临终时还念念不忘……”说到这里,叶曦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想起了那个深秋的画面,有些伤感。
李成智也没有说话,此刻他的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地击了一下,然后他问:“你的母亲是哪里人?”
“啊?哦,我的妈妈是Z省的D县,不是出名的地方,您不一定知道。”
“她是哪一年进的G大?”李成智紧接着问。
“是……”叶曦想了想,“好像是84年,那年我妈妈20岁。”叶曦觉出了奇怪的味道:“您认识我妈妈吗?”
“你母亲的名字是……”李成智屏住了呼吸。
“傅幼婷。”
李成智顿时觉得一阵恍惚。多少年了,再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个名字,傅幼婷,幼婷,只有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候,自己的心里、嘴边悄悄地滑过这个名字,却又不敢深思,急切地要把它抹掉。可是,偏偏又抹不掉,就那么一笔一划地刻在了心上,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可是现在,突如其来地,却听到了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的讯息。
“伯父,伯父,”叶曦看着突然变了脸色的李成智,有些着急,“您还好吧?”
李成智勉强稳了稳心神:“你说你的母亲去世了?能跟我说说吗?”
叶曦觉得有些奇怪,可还是乖巧地回答:“我妈妈是在我3岁时因为胃癌去世的。其实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她就被检查出胃癌,那时候她只有23岁,后来做了手术,手术以后才和我爸爸结的婚,第3年才有了我。”
“胃癌?”李成智惊呆了。
“是的,第二次复发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太晚了,医生也没了办法。”说到这里,叶曦有点哽咽。
叶曦的手机响起的时候,李成智似乎吓了一跳,他猛然抬起头,看着叶曦。叶曦正好拿出手机来看,并没有注意他的神情。
电话是李暮昀打来的,叶曦告诉他,他的父亲正在这里。李暮昀在电话里愣了片刻,让叶曦把电话递给他的父亲。
李成智收回目光,他对电话里的李暮昀只说了一句话:“你在家里等我。”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站起身,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欲言又止,最终他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和来时一样毫无预兆地走了。
叶曦把他送到门口,目送他离开,心里不免有些忐忑,她琢磨不透李暮昀的父亲是对自己满意呢,还是不满意呢?
不过叶曦的性格不是个纠结不放的人,她甩甩头,反正这事有李暮昀呢,等他回来一问就知道了。
此刻的李暮昀正身在位于北村的家中。
北村在首尔是一处特别的住宅区,这里曾是朝鲜王朝时期高官们居住的地方,历经600多年,仍有很多古老的家族世代居住在这里。
李暮昀的祖先就是朝鲜李氏王室血缘的一个远支,到李暮昀的曾祖父那一辈,家族创办了KD物流,而后经过李暮昀的祖父、父亲两代人的经营,如今KD企业已经成为韩国首屈一指的大型综合性商业集团,业务范围涉及多个领域,多个国家。当年李暮昀的父亲李成智就是怀着大力开拓中国市场的目标在中国待了近五年,其间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聘请了中文老师从小教导他中文。
李暮昀挂上电话才知道原来父亲去了他的公寓,他站起来踱到窗前,这里是古老的韩屋,虽然经过多次翻新,但是仍然维持着原来的格局。这间书房,他是既熟悉又陌生。10岁之前,爷爷经常在这里教他下棋、写毛笔字,爷爷去世以后,父亲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会在这里见他,询问他的日常情况,这个习惯一直维持到他17岁离家。
窗外,此刻已经下起了雨,秋风一阵凉似一阵,冬天快要到了。
他心里想着,不知道父亲见到叶曦会怎么样。不过很快他又笑了,以叶曦的性格是不会怯场的,他们迟早会相遇,这样也好。
门外想起脚步声,他知道是父亲回来了。
李暮昀转过身,他看见父亲站在门边。他有点吃惊,上次见到父亲是在他从中国回来后去的医院里,相隔只有两三个月,可是今天,父亲竟然苍老了许多,神情更是显出种颓丧和忧伤。
“爸爸。”李暮昀恭谨地唤了一声。
李成智没有回答,他看着面前的儿子,眼前却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男孩,那时候他才2岁,第一次见他,眼神是怯怯的。
“爸爸!”李暮昀看着李成智,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提高了声音:“爸爸,您告诉她了?”
李成智回过神,“什么?”
“我的病情,您告诉小曦了?”李暮昀追问道。
“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李成智走进屋里,他慢慢坐下来。
李暮昀这时突然发现他一向冷静、淡漠的父亲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心里一沉,“怎么了?小曦出什么事了?您把她怎么了?”
李成智看着眼前李暮昀急切而紧张的神情,突然问:“你爱她吗?”
“爸爸,我会去医院的,我会做手术,我想活着。”李暮昀心里有片刻的慌乱,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是的,我爱她。”
“均浩,”李成智叫了他的名字,然后沉默了一会儿,“见到你母亲了吗?”他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李暮昀想起他来的时候,在庭院里遇到他的母亲。她站在廊檐下,看着他走进来,微抬着下巴,神情淡漠。她虽然问他近来如何,身体好不好,今天为什么来,但是语气就像是询问陌生人,然后她让佣人带他去书房,似乎他不是在这里住了17年,而是第一次来拜访。
“不要怪你母亲,”李成智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她这样对你,不能怪她。”
“是,我没有怪谁。爸爸,请您接受小曦。她……”
“均浩,”李成智站起来,他走到窗前,犹豫着,思考着,纠结着,“你爱她,为什么?她并不漂亮或是出众,你们的生活习惯也有很大的不同,尽管你从小学习中文,可是我看她完全不懂韩语。而且,你的工作,她了解你的工作吗?她知道你的家庭责任吗?她……”李成智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爱她,是的,我爱她,当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就被她吸引。从没有谁能像她一样,让我觉得轻松,让我觉得单纯的快乐,觉得生活是美好的,觉得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如果不是因为生病,我本来是打算带她一起回来的。为了她,我会结束现在的工作,我会积极治疗,我只想和她简简单单的生活在一起。”这些美好动情的语句从李暮昀的嘴里喷薄而出。
李成智看着眼前的儿子,自他记事以来,他从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话,说过这样的话,他的眼睛里闪动着的爱情,让他感动,让他羡慕,让他怀念,也让他害怕。
“你不能……”李成智吃力地说。
可是李暮昀打断了他:“我也以为我不能,我不能把她拖进来,不能自私地让她陪着我经历病痛,我也以为我能放手。”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坚定地说:“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没有她,我需要她在我身边,我不能忍受和她分别,只要她不放弃我,我就不放弃她。”说完,李暮昀舒了口气,这句话,这个想法,一直堵在他的心里,他终于说了出来。
李成智缓缓坐下来,他的心里想着李暮昀说的这些话,多少年前,他也曾这样热烈地对他的父亲说过这样的话,他多想成全他的儿子啊,他怎么能让他的儿子经历和他一样的爱而不得。可是,李成智不禁仰头长叹,老天,这是对我的惩罚吗?对我背弃诺言的惩罚吗?对我不忠不义地惩罚吗?那就惩罚我吧,为什么要惩罚下一辈人?
“均浩,”李成智沉重地缓缓地说:“你不能,不能和她在一起。”
李暮昀抬起头看着他父亲的眼睛,李成智抵着这目光中的疑惑和不解,艰难地说:“因为她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
“妹妹?”李暮昀无意识地问。
“是的,你不是你母亲亲生的儿子,你的母亲叫傅幼婷。”李成智说完,走到书架前,他抑制住发抖的手,打开隐藏在书架中的保险柜,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然后他走到李暮昀面前,递给他。
此刻李暮昀已经完全懵了,他听到了父亲说的每一个字,可是他没办法理解它们的意思,完全没办法理解。他机械地接过递到他眼前的信封,机械地打开,抽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张纸,还有一张照片。
他先看到了照片,照片已经发黄,上面的色彩已经暗淡,四角已经卷起变薄,显见经常被人用手摩挲。李暮昀定了定神,照片里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子,站在一条林荫道上。李暮昀只觉得所有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头顶,以至于他的手脚变得冰凉,连嗓子都变得干涩,他看着照片,整个人都惊住了。
照片里的女人很年轻,很漂亮,很温婉,很熟悉,因为他在叶曦的钱夹里见过,因为那是叶曦的母亲。她的母亲抱着个孩子,虽然是个两三岁的孩子,但是看得出来那不是叶曦,而是个男孩。他翻过照片,照片背面写着:暮昀两岁于G大留念。
他想起来了,这条林荫道,是的,G大的林荫道,种满了中国梧桐,叶曦说它们在中国叫青桐,因为它碧叶青干,桐荫婆娑,有句诗,“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就是用来描述它们。在他回首尔前,他们还曾漫步在这条林荫道上,叶曦给他讲她母亲的事情,她的母亲叫什么名字,他想不起来了,想不起来了。
他突然慌乱起来,他要回去,回去找叶曦,问问她,她告诉他的,她的母亲的名字,是什么,是什么?可是,他动不了,他的心已经跳了起来,想要逃跑,可是他的手脚却僵住了,不能移动丝毫。
“均浩,这是你的亲生母亲,傅幼婷。她是中国人,她……”李成智决定告诉他,他知道再也无法隐瞒了。
“我要回去了,”李暮昀猛然站了起来,带翻了座椅,“小曦还在等我,对不起,爸爸,我要走了,我,我……”他放下手里的照片和那张纸,几个大步跨出了门,消失在门口。
李成智看着他离开,没有阻止他,他知道他一时不能接受,换谁也不能接受,这荒唐的事情。他瘫坐在椅子上捂住脸,只觉得无力。
李暮昀一路狂飙着开回公寓,他的脑子空空的,他什么也不能思考,什么也不能想,他只有一个念头,小曦,我要见小曦。这个念头甚至变成了自己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叫嚣,盘旋。
他完全凭着多年开车的本能把车开回了公寓,只在停车时因为没有及时刹车,一下撞到了车轮挡上。那猛烈的一顿,似乎是一记重锤敲在他空空的脑袋上,唤回了他对所有事情的记忆。
他突然想起那个梦,他记起来那是在医院,那个女人,他的亲生妈妈,在叫他的名字,她叫他“暮昀,暮昀”,他记起来她叫他的时候眼睛里含着泪,所以她的声音是沙哑的,他记起来小的时候,他总希望自己的妈妈能抱抱他,像别人的妈妈一样,可是他的妈妈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原来她不是他的妈妈,他记起来他十岁那年最疼爱他的爷爷去世,临终前爷爷拉着他的手,让他有机会去中国看看,他以为爷爷只是惦念着中国的生意,原来是因为他的身上有一半是中国人。
李暮昀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他伏在方向盘上,心里却越来越清明。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当李暮昀再次踏进书房的时候,李成智并没有感到吃惊,相反,他一直在等他。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尽管他任性又倔强,但他也是勇敢和坚毅的,他不会逃避现实。
外面的雨已经越下越大,风呼呼地吹着,似乎在宣告冬天的到来。
李暮昀进来的时候没有打伞,身上已经湿了,但他似乎没有察觉。他走进来,一声不吭地拿起刚刚被他扔在桌上的照片和那张纸。
他打开那张折着的纸,是一张出生证明,中国Z省T市慈善医院,出生日期85年4月22日,父亲李成智,母亲傅幼婷,新生儿李暮昀。
他再次拿起照片,照片里他的妈妈正温柔地看着他。
“你长得很像你的妈妈,”李成智缓缓地说,他知道李暮昀已经准备好听所有的事情了,“你被带到我身边的时候已经两岁了。我还记得那是在早春,天气刚刚开始转暖,而你刚刚过了两岁的生日。就是在这间书房里,你坐在你爷爷的腿上,怯怯地看着我。那时我心里想,这是幼婷的孩子啊,她终究还是给你取名叫暮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