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你笑了,我值了(1 / 1)
夫差见了公子潇的笑容,真像是喜从天降:“王后你笑了!让你高兴原来这么简单!……孤的王后笑了!”他仿佛是在向全天下宣布这个喜讯,眼中闪着灿烂如星的神采,笑容单纯得简直像个孩子。城下忽然传来闷雷似的声音,震得地动山摇。
只见万马奔腾席卷而来,烟尘蔽日,旌旗遮天,为首的一身戎装立马城下,一眼瞧见城楼上,那昏君身边站着一个女子,二人衣冠不整,仍自口角含笑,顿时看得一腔义愤,拿马鞭指着二人厉声质问:“城上的!你燃起烽火戏弄天下诸侯,难道就是为了引这妖妃一笑吗?”
妖妃?公子潇呆了呆,这情形忽然异样起来,却似乎隐隐有些眼熟。夫差笑着挥挥手:“孤本想请众位一同来瞧个新鲜,没想到各位来迟一步,好戏已经散场了。没事了没事了,大家只管各回封地去吧!”
诸侯们大眼对小眼地瞪了几秒,打个唉声,纷纷下令各自的兵马打道回府。烟尘滚滚中传来一声怨毒的咒骂:“竖子!你今日失信于列国,他人必定身死人手,为天下不齿!”却见那昏君一皱眉,骂了句粗话,转头笑呵呵地对公子潇说:“王后,城头风大,咱们回去吧!”
谁知公子潇惨白着脸,漠然地瞪着他动也不动。昏君无奈:“又怎么啦?那,孤答应王后,马上宣最好的医人救治那些伤兵,这总行了吧?”
公子潇竟盯得红了眼,扶着墙头的手也越抓越紧:“你、你不是夫差!”
“呃?”那昏君愣了:“你要夫差吗?孤这就派人去找!什么叫夫差?……咳,管他是什么呢,只要王后想要,孤救一定给你找来!”
公子潇怔怔看着昏君忙着传旨“国中有献出‘夫差’者,赏多少金帛,隐匿不报者又当如何如何……”她扭过脸闭着眼,这场可怕可笑的闹剧,她实在不忍看下去。她终于知道了,这里不是春秋时期,昏君不是吴王夫差,她更不是穿越来的西施。在这个时空里,她不姓施,她姓姒,难怪刚才她问起的时候,妘姜点头得那么迟疑,那么勉强,一定是以为她吐字不清,才会把“姒”说成“施”……
说出去谁信?——原来她成了褒姒,周幽王的第二个王后,史上千金难买一笑的褒姒。这个昏君当然不知道“夫差”为何物,这是西周末年,哪会有什么夫差?原来火烧藤甲兵的结局,不是“众将士无一人阵亡”,而是赫赫有名的“烽火戏诸侯”!他还只顾着胡闹,就要亡国了他知道吗?虽然公子潇有时也喜欢胡闹,可她不喜欢拿别人的命来闹!
此后外界盛传大王沉溺美色不理朝政,只有公子潇清楚,姬宫湦连碰都没碰过她,与其说花天酒地,倒更像是心灰意冷——姬宫湦,周幽王的大号,也只有公子潇敢这么叫了,她怎样也学不会跪在这个昏君脚下叫“大王”。
姬宫湦依旧日日陪在公子潇身边,任何国事传进来,他都不理不睬。仿佛公子潇能让他有种错觉,就算天下大乱,这里也俨然是个与世无争的安乐地。
有人禀告,犬戎大举来袭。姬宫湦笑着说:“那些伤兵都医治过,虽然免不了伤残,但总算全都活下来了。”
有人来报,将士们点起了狼烟,可是一个救兵也没有来。姬宫湦醉醺醺地打着酒嗝:“你知道吗,呃!城楼上你一笑,就像,嗝……十年前的样子……”
有人声泪俱下地说,王城守军快支撑不住,可能明早就……姬宫湦淡淡地说:“来,陪孤再醉一回。”
公子潇原想这昏君早早亡国,自然就一拍两散了,现在看来,这样走未免太没义气,倒像是临阵脱逃似的。她向来好酒,但这里的高粱酒辛辣猛烈,喝醉了后果难料,所以这些日子竟是滴酒不曾沾唇。只见姬宫湦自斟自饮,似乎唯恐不醉:“那天在城楼上,孤就知道你变了。你年轻了,孤看出你还学会了武艺。最要紧的是,从前你性子冷淡,旁人的死活,你从没理会,可那天居然想尽办法去救那些什么都不是的小兵。”
公子潇忽然有些心虚,姬宫湦对褒姒用情极深,她不小心冒充了褒姒,这是不是有点滥竽充数,欺骗别人的感情?她原本坐得远远的,对姬宫湦不理不睬,这时却不由得问:“你,为什么你不要命地跳下去救他们?”
姬宫湦放下酒爵,一双眼似醉非醉地凝注在公子潇身上,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句:“为什么你要为了他们打我?”
公子潇语声一窒,转头再不肯理会。姬宫湦隔了许久,才又端着酒自言自语:“你陪了孤十年,孤知道你没一日舒坦过。你变成什么样,孤都舍不得放你走。明早犬戎攻进来,你就可以趁乱走了。天下人都说孤戏弄诸侯所以亡国,其实哪有永远不亡的国家,我只是想让我的女人快活一回而已。你笑了,我值了。”
天刚亮,果然城破。公子潇一身粗衣,背着包袱混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逃出宫门。城中早已大乱,横七竖八的尸体随处可见,时不时涌过一拨凄凄惶惶的逃难者。
妘姜一路逃一路抱怨:“都是那个昏君,要不是他不理朝政,把天下弄得一团糟,我们哪会这么慌慌张张地逃命啊!我早就说了,那个老酒鬼又丑又没用,就会对着女人发疯,他哪里有一点圣明天子的样子,这王城不换人才怪!他丢了天下不要紧,可害苦了王后娘娘和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王后娘娘,不是我说你,你日日都板着脸,干吗偏偏那天在城楼上就笑得那么欢?你要是不笑,那些诸侯王就不会生气,如今好歹也会派些救兵来啊!”仿佛从前那些盛赞周幽王的话,压根不是她说的。
都怨他吗?还是都怨自己这个假王后?公子潇忍不住一阵阵的烦乱。看着日影算算时辰,只怕他已经被犬戎杀了吧,历史早已交代清楚,他只有十一年的天子命。公子潇心头忽然涌起了说不出的滋味,仿佛那人的一切都随着硝烟弥漫在眼前:
初次见面居然就打她,却又抱着她哭;对一个樵夫吃足了醋最后却“放生”,只求她回到身边;她不愿同房也不勉强,甚至连句埋怨的话都没说过;为逗她开心摆弄纺车,缠出一只傻兮兮的大粽子;为了她要救人竟亲自“跳楼”下水;委委屈屈地问“为什么你要为了他们打我”;最后临别呆笑着说“你笑了,我值了”……
公子潇忽然明白了什么,喉头顿时又酸又苦:傻子!姬宫湦你就是个不要命的大傻子……
他的“火烧藤甲兵”,仅仅是一门心思地逗她笑,根本没想过后果。她要救人,他便叫所有人听她调遣。有人落水他就抢先去救,也是为了让她宽心。他把绳子交在她手里,任她拉紧也罢,撒手也罢,径自跳下城楼,意思却是:小兵被逼到生死关头,你就急着去救,看我到了生死关头,你肯不肯拉一把?你若不肯,我与其活着伤心,不如死了也罢。可哪有用自己的命去试验别人的心的?姬宫湦,你傻啊!
妘姜依旧喋喋不休地埋怨着,公子潇叹了口气:“妘姜,你有家人吗?”
“我娘早就过世了,只有个爹爹。”
“那好,你去找你爹爹,不用跟着我了。”
妘姜一愣:“王后娘娘……”
公子潇正色道:“你走吧,我身边不要两面三刀的人。”
“王后娘娘!”妘姜急得几乎哭出来,“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我爹爹早就不知逃到哪里去了,您不要我跟着,那我孤零零一个人,又能去哪儿呢?王后娘娘不爱听,那我再也不敢提起大王一个字,您别赶我走……咦,爹!爹!”她忽然冲进人群里去,不多时便嘻嘻哈哈地拉出一个老头儿,竟然就是公子潇遇到的那名樵夫!
那樵夫显然也认出了公子潇,起先怕惹祸似的不敢来见,却被女儿硬是拉了过来:“爹你别怕,她是王后娘娘,不是坏人!”公子潇又好气又好笑,听这口气,如果再撵妘姜,她倒成坏人了。
妘老爹却像拽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王后娘娘,您是大好人,把姜儿送回来,朕这不中用的老头子,命也是您救的。咱们这些小民到处逃难,连个安身的去处都寻不着哇!朕就大胆,求王后娘娘发发善心,收留了咱们,就是救了这几百人的小命啊!”
收留他们?公子潇一呆。她本想赶快找个清静无人的地方穿越,自己尚且无人收留,居然还要收留别人?可是望望眼前难民如潮的场景,看着妘老爹苦求的眼神,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但此时已是兵连祸结,天下皆然,若要收留这些人,又能把他们带到哪里去呢!
公子潇一筹莫展。西周末年,镐京附近,有什么可保安全的避难之地呢?最后,她不得不承认,对于西周历史,她所知的实在不够用。可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毕竟是想到了一个神鬼难料的去处。至于此事能不能顺利,别无他法,也只好碰碰运气。
“喏,我呢,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去处,犬戎杀不进,盗匪寻不着,而且天高地阔,必定容得下这几百人马。”公子潇郁郁多日,终于恢复了从前吊儿郎当的神气:“但是……”妘姜忙乖巧地点着头赌咒发誓:“王后娘娘放心,我知道的,绝不再说那种话!”
公子潇远远望着周王宫高耸的殿阁,轻声道:“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们是他身边的人,就别再增加他身后的骂名了。姬宫湦不是个好天子,可他,也不算坏人。”
这一瞬,妘姜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王后娘娘眼里,竟有了些朦胧的泪意。仔细探究时,公子潇已转过身去,随手折了一截树枝弯成弹弓:“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