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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九十九忧思怀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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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灵均捂着胸,微微喘了几下,剧烈咳起来,咳出的点点鲜血映在雪白的灵光下,那灵光保护中的魂魄似苏醒过来,一声低呼:“平……”

灵均闻声抬头,看着那双关切的目光,几乎喜极而泣:“……大王!”

楚王槐伸出手,薄薄的魂影覆在灵均手上,透出灵均修长颤抖的手指,楚王槐方才醒悟一般,模糊的脸上带着一丝凄苦:“平,而今我只有这样,才能见到你了……”

灵均心里悲酸,道:“大王,请快回到原身去,正则一定救你!”

楚王槐苦笑了笑,那轻微的魂影在灵光中无比单薄。

“大王……”

“平,如今你何必安慰我,你心里清楚,我也知道,活着,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楚王槐面容朦胧,然而目光却是不曾有的澄明,幽幽抬头望向南方,低低道,“回去,是了,我从不知我这般想要回去,三年!平,我果然错了,然而知错,也已晚了!”

灵均听着楚王语气里满是沉痛与绝望,酸楚道:“大王何出此言?我正则拼了性命也会保护大王回去,请大王放心!”

楚王槐缓缓摇头道:“我回去又有何意义呢?我已想明白了,相比之下,也许于楚国而言,平比我重要得多吧?”

“大王!”灵均不由跪下,惶急难过不能言语。

那楚王槐想要扶起他,却做不到,手在灵均身上穿过,他苦笑着缩手,怅然道:“平,我已不是国君,楚国有我与没有我并无两样,你不用欺骗自己,也不必再安慰我了。”

这三年,他被拘在秦地不能归国,却也知道楚国的大事。熊横即位,方城之劫,上官子兰任令尹,他都知道。心里有欣慰,只因秦诡计未得逞;也有失落,原来,他贵为国君,也不是缺而不可的。

后来得知昭阳告老,灵均被罢黜,他方意识到,新王将重走他的老路,刚愎自用,亲奸佞远贤臣。

他原来心恨群臣,尤其是靳尚与子兰,不是因为听信他们的话他不会赴秦而遭此大难。然而最终他明白了,造成如今可悲下场的,是自己。他无颜回去,又那样渴望回去,昔日从不经意的故乡的一切,都让他难舍,魂牵梦绕。

因为一腔乡愁郁结,日思夜想,悔恨幽愁,使他的魂弃体而出,在莽原上飘荡。

人已回不去了,若能魂返故乡也好,然而秦岭险阻,巴山难越,魂迷失了方向,陷入这魂禁之地,被锁在了最深处。

一曲埙音唤醒了他,那是楚地的声音,那是灵均的埙声。

他拼命挣脱束缚,又得灵音相助而逃了出来。

众魂得到灵音指引离开,他却徘徊寻觅那起灵音的人,那魂柱感受到他生魂之气登时发作,若不是灵均再度激起灵音,他将被魂柱牢牢吸入,再也救不得。

灵均仰视着楚王槐,尽管魂影模糊,面容憔悴,他看到的,却是那个眉眼俊朗的少年,甩掉侍从,从祭祠高高的院墙外翻进来,连衣上的灰土也不拍就跑向自己,欢喜地唤着:“平!”

是那个少年,以太子身份向先王保举庶士,在群臣面前慷慨激昂抨击旧弊的凛然正气;

是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少年君王,与他并肩立于太和山高崖,指着万里江山抒发他的壮志,豪情万丈,神采飞扬。

在那时,站在他身边的灵均一起发誓,要倾尽自己的一切实现他宏大志愿。

至今不悔,至死不悔。

但是,大王受小人蒙蔽,他不能劝止;楚国两次与秦大战,国力日衰,他挽救不得;佞臣当道,楚齐失盟,他改变不得;最后,大王竟被秦人掳走相挟,奇耻大辱,古今未有,他身为国师,竟阻拦不了!

而大王,不曾怨恨他,犹在自责。

灵均只觉得无比愧恨,这痛苦比起心口上一阵阵袭来的刺痛要难受千万倍。

“平,昔年我曾发愿,要承先王遗志广大我楚威,那时你说你一定会为我效尽全力。你做到了,而我……”楚王槐似也在追忆往昔,语带感伤,缓缓转回头来,“我什么时候开始忘记曾说过的话,也不肯接受你的劝谏了呢?听惯了阿谀之词,嫉妒你更得民心,便听了小人之言,以为你总是强擅逞能,疏远你,防备你,最后落得今日下场!”

“大王……”灵均起身,急于申说。

“平,你肯原谅我么?”楚王槐含悲而笑,继续道,“呵,我还能有机会对你说这句话……这三年,我知道你一定想尽办法营救我,能再与你相见,上天也待我不薄了。你,你会不会怪我?怪我忘记昔日的誓愿,忘记我们的约定?”

那带着深深悔意沉沉的话语,却如利刀,钻骨刺肺,一股股寒气挟着痛袭上喉来,灵均侧过脸去,激烈的咳嗽起来。

他曾经失望过,愤懑过,因而自放三年,直走他乡。但是,究竟是谁的过错更多呢?

即使大王不肯听自己的劝告,但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忠心。而他,却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与郑袖合谋欺骗大王,至今,这个秘密也不能泄露;

如果说大王雄心不再,安于享乐,那么自己身为臣子,辜负信任而逃避责任,更加不堪!

灵均以手支地,咳得起也起不来。

楚王槐伸手去扶,徒见那晶莹的泪滴穿透他的手掌在坚硬的地上溅开,碎珠点点。

“……平,你可不可以……像小的时候一样,叫我?”

你说,若是我成为巫师,可以以“灵脩”为名,我不愿你叫我太子,从此,你喊我“脩”。不是君臣,没有高下。

灵均转过脸来,久久凝视着楚王槐,轻轻唤道:“脩……”这一声颤抖的呼唤,仿佛数十年时光就此回转。

楚王槐凄然而欣慰的一笑,这一笑在天边一线光明蔓延而来时分外的耀眼。

灵均恍惚间清醒,看向东方,那里红晕漫天,初阳将要升起,他忙将楚王的魂移向阴暗处,急道:“……脩,快回去,我定来救你!”

楚王槐执意不肯,灵均脸色严峻,还要坚持,蓬岚忽道:“大人,北面有人来了!”

那里正是雍都所在,来者不善,灵均欲用灵力托起那灵光逼楚王槐回入原身去。

楚王槐却深望着他,怆然笑道:“平,不要白费灵力,若你不答应,我只得自毁而死!就这样带我走吧,该说的话我已说了,我等着的就是这一刻,等着你来接我。”

灵均一滞。

僵持间远处山坡上几匹马飞驰而至。

为首一人玄冠深袍,腰佩宝铗,身后百名黑甲长戟的精兵紧紧跟随。另有数名长袍术士打扮的秦巫。商鞅变法之后,秦国的巫师几乎逃得干净,如今看来秦王又把他们找回来了。只不过,眼前这些人多数只是懂些小法术的祝人,真正的巫师,又岂肯助他为虐?

众人越来越近,灵均将目光转向为首那眼神深沉,面颊削瘦的男子,虽然只是十多年前一面之缘,灵均还是辨认出来,这个器宇不凡的人正是当年他放走的秦国少年。

“灵均先生,稷在此有礼了。”秦王稷离着数十米已下马来,将缰绳交给身后侍从,大步上来,深深一揖。

“他就是秦王稷!”楚王槐恨恨道,“平,小心这个卑劣之人!”

灵均闻之愕然,缓缓再转过头来,看着这位威严自若的秦王,心里如潮起伏。

当年,他看他举止与佩物,就猜出他身份非同一般,然而还是放走了他,只因为不愿意因两国干戈误伤无辜,谁又能知他会是今日造成楚国多番劫难的秦君?

秦王稷看灵均默然无语,面容有些苍白,笑道:“看来先生已认出来了,先生可否后悔当初之举?”

放虎归山。

乌曜子兰是早已知道这件事了,想必他们却怕他自责,不曾说与他知。

灵均收敛了心绪,回礼,淡然问道:“……敢问秦王,当年到楚国去,是早有图谋还是为了一览楚地山川名胜?”

秦王一怔,片刻道:“本是久慕楚地繁华而去。”

只不过很多事情也由此改变。

“既如此,灵均何来后悔?即使那时我知道今日的结果,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灵均坦然以对。那时站在他面前的少年眼睛清澈,带着淡淡的忐忑,灵均相信自己的眼睛。世事有变,那时放走的人应该放走,问心无愧,这就够了。

秦王一怔,放声大笑,道:“好,不愧是楚国灵均大人!寡人甚是敬佩!”

灵均却无心于他周旋,他应该已看到自己身后楚王的魂影,毕竟他也是有灵血之人,还佩着那枚指环。如何使楚王安然回去才是最重要的。

秦王稷先开口道:“寡人日前听闻楚国左徒大夫投江自杀,不胜悲痛。然而此地法术失常,寡人猜想只有先生有此本事,特意赶来,果真见到先生,真是惊喜非常。先生,那楚王昏聩,竟将先生罢黜流放,实在是有眼无珠,若先生不嫌秦国国小力微,寡人愿洒扫百里躬身迎接先生来秦。”

他一番话说得楚王槐羞愧不已,灵均却无动于衷,淡淡道:“大王,如今世上,已没有前左徒屈原,灵均所做的事与楚国毫无干系。”

“如此更好,那就请先生到我秦国来,寡人愿效仿文王得太公望,以尽先生之才与未完之心愿,令天下得到安宁!”秦王稷笑意吟吟,对灵均的冷淡丝毫不在意。

楚王槐气极,然而无法。

灵均道:“灵均无能,怎么敢与尚师父相提并论,秦王若真愿天下安宁,还宜少兴兵伐,放回楚前王,楚秦换干戈为玉帛。”

秦王稷扫了一眼灵均身后,慢悠悠道:“寡人何尝不想这么做,我也正想问先生,何以新王即位多年,寡人多次派遣使者赴楚,楚国却不曾有使者来商议接回前王之事,如此不闻不问,让人寒心啊……”

楚王槐微微颤抖。

灵均大怒,喝止道:“大王何出此言!若不是秦国出尔反尔,不守诚信,我楚王怎会小心防备,多费思量!大王若诚心送前王回去,就在此时,请让灵均护送前王返楚!”

秦王稷微微冷笑,道:“先生方才说了,这世上已无屈原,敢问先生以什么身份护送呢?”

灵均一顿,还未作答,那秦王稷挥袖朗声道:“先生,寡人乃是一片好意,正是为先生忠诚打动,坦诚以待。反观楚国,先生对楚有情,楚对先生却无义!先生是明达之人,放眼这天下,有识之士纵横七国,无不是为了一展抱负。不说我秦国,便是楚国,旧臣陈轸先是齐臣,之后历任秦楚之职,天下尽知他本事,更不用说吴起,苏秦。先生为何这般拘泥不悟呢?”

继而上前一步,深深看着灵均,道:“先生满腹才华,宁可这般落魄流离,为何不学伍子胥,放弃昏君辅佐吴阖闾称霸,成就千古英名呢?”

灵均听秦王说罢,斥之一笑,毫不迟疑道:“伍子胥?我灵均更愿做申包胥!”

“你……”秦王一顿,难掩面上几分恼恨。

几百年前,楚经历过灭而复立之事。

楚平王杀害忠良伍氏一门,臣子伍子胥逃出楚国时,曾对着好友申包胥发誓定要颠覆楚国,申包胥知他冤屈而放他离去,却也发誓,若是伍子胥灭楚,他一定会复兴楚国。

之后伍子胥辅佐吴王阖闾,果真兴兵攻入楚都,将平王掘墓鞭尸。

危急之时,申包胥历经艰辛逃至秦国,在秦国庭墙前哭了七天七夜,勺饮不曾入口,感动秦哀公而出兵援楚;其后他身先士卒,与楚军民上下一心,同仇敌忾,终于复兴楚国,践行了“兴楚”的誓言。

现在灵均借“申包胥”申明自己不可改变的心志,令秦王一时语塞,不由怒道:“先生要做什么‘忠士’,就休怪寡人不念旧情了。”

说罢挥袖退后,那些秦巫得令上前,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掏出许多药包药罐来。

灵均蔑然看了他们一眼,广袖一翻遮在魂影之上,托起灵光欲从树荫下飞掠而去。

忽听蓬岚与速风齐齐吼叫起来。

“轰!”一头诸怀咆哮而来,将拦着他的蓬岚猛力一击,撞翻在地。

那诸怀比蓬岚壮硕,牛蹄粗大,四只角尖利,彘耳生鬃,鼻孔中白烟呼然,红眼戾气。蓬岚滚了一滚,跃起扑上去,两只巨兽厮杀起来。

在那诸怀身后又有一只跂踵,晃着细溜溜的彘尾,也冲上来,为诸怀助阵。速风厉鸣一声,长髯一甩,卷起她一只脚爪一扯,那跂踵登时翻倒,随即拍翅飞起与速风撕缠啄咬。

灵均细看一惊,那诸怀与跂踵虽是妖兽,却俱是守护兽的身份,他们的主人是谁,为何竟攻击自己?

不容他细想,空中飞来一只鸰鸟,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长尾赤如丹火,青黑色的长喙开合,鸣声玲玲,道:“灵均大人!”

这是巫岳大人的守护灵禽,灵均道:“巫岳大人在何处?为何会……”

“杀了他!”一声僵硬无感情的的命令传来,那林中出来一人,长袍束发,似乎不善骑马,歪歪斜斜拽着马缰,面色蜡黄眼神也僵直,正是下命令的人。

灵均大惊:“巫岳大人,你……你怎么……”

“灵均大人,巫岳大人失了心智,什么也不知道了!”那鸰鸟叫着,说罢向灵均俯冲来。他是灵禽,与妖兽自不相同,然而主人受制,他并无办法解救,仍只能相随听令。

蓬岚巨翼一振,将那跂踵裹挟,速风趁机展翅赶到灵均前面,将那鸰鸟截住,两只灵禽在空中飞旋缠斗。

灵均护着楚王魂影,焦灼不已。

巫岳大人竟被秦王稷抓获,看他模样,必然是被控制了,不知用的什么法术。

巫岳失了心智,那守护也尽显妖兽的凶悍,而蓬岚与速风受灵均命令,多有留情,当下蓬岚身上已有了几道伤口,流血不断,还好未伤及筋骨。速风未受伤,不过羽翎有些凌乱。

巫岳也趁机出手,灵光锐利,灵均多有顾忌,再加上之前解除魂障救出楚魂都耗尽灵力,应付得极为勉强。他向那秦王望去,发现精兵护卫着那秦王稷退在远处,而秦王抬起的手上,那戾魂指环幽幽腾起黑雾,慢慢引向他身边的楚王魂影处。

灵均本欲擒住秦王,此时只得运起灵力向后躲去,又不禁想到,若是巫岳被抓,那巫征,巫求只怕也难逃毒手……不知阿姊是否应付得了,她还能赶得到吗?

即将转明的天空复又阴暗,秦王稷高举左手,丝丝鲜血渗出,那握在掌心的指环上空出现一个食盘大小的黑云,徐徐旋转。

看来果然又有灵巫之魂被夺走了,换得这小幽冥出现,如今这秦王稷似乎已能熟练运用法术操纵小幽冥了。

灵均心中一沉,不由道:“大王学得张仪法术,难道不知张仪最后下场么,滥用法力会折寿殒命!”

秦王稷笑道:“多谢先生提醒,寡人自有思量。新近巫岳大人还说到一件有趣的事,原来若是能得到巫师生魂,法力会大增,比这魂禁之林三年所得的力量更强大!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灵均一怔,忧愤交加。原来秦王稷已知道了这个秘密,怪不得立刻能够赶来。若让秦王抢走大王生魂,后果不堪设想。

秦王看灵均的反应,便知此言不虚,心中大喜。

他得到这样的消息就想到楚王昏迷的蹊跷,猜到楚王生魂逃脱了,因而来到雍都,正逢魂禁之林受到破坏。

那边蓬岚对付诸怀与跂踵,虽不再留情,但灵兽爪牙不及妖兽尖利,唯有力量抗衡,灵巧周旋,未能胜出。

而巫岳越逼越紧,奇的是他灵力分外充沛,道道灵剑对着灵均要害,避不可避。

莫说灵均绝不会对巫岳下手,就是动手,他们任何一方死去,都是给了秦王增加力量的机会。

而秦王稷头上的幽冥渐渐扩大,升起,周围草木瑟瑟作响,新绿转黑,枯木摧折。灵均身后那灵光也被吸走,楚王的魂影控制不住得向着幽冥倾斜,魂影越拉越长,。

楚王惊惶愤怒,无济于事地挣扎着,嘶声喊道:“平,快些将我的魂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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