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四十九三英一姝(1 / 1)
城外畋猎场。
马车一停,伶俐的小仆伍田快步过来,欲扶着郁姝下车,郁姝摇摇手,自己下来。伍田躬身殷勤道:“祝姝大人,公子已在猎场内等候。”
“哦。”郁姝忐忑地应着。
那一日,她答应芦呈帮忙,只是犯难该找个什么借口去见子兰,以往她不去王宫,都是他来找她而已。芦呈也不着急,只是将使臣来访的消息传给先生。今日子兰突然命了眼前这唤作伍田的小仆来接她,她没想到会出城到这猎场来。
走了不一会,听见前方有说笑的声音,人似乎不多。
绕过树丛,进了围栏,果然,三位年轻贵族刚狩猎回来,几名仆从服侍他们下马歇息,收拾弓箭猎具。两名女侍端上了茶水与巾帕。
伍田先跑上去行礼,子兰便向两位贵族招呼几句,向郁姝这边走来。他今日穿了一袭紫棠长衣,玉冠银绅金钩带。看见他,郁姝抿嘴一笑,欲迎上去,发现那两位男子也向这边走来,她犹豫着停了脚步。
子兰已到了面前,替她撩开额前一丝发,问道:“路上可还好?”郁姝点头:“还好。”看来子兰是与王室贵裔在此狩猎,为何要把她也叫来呢?
“乌曜怎么样了?”子兰也点点头,身旁早有侍女过来为郁姝递上巾帕。郁姝接过拭了手,答道:“……还好。”她想也只能这么回答吧。又想起要问的事,欲言又止。
跟着过来的人已到了面前,前面的一位约比子兰年长,金华冠蓝锦深衣,举止从容,嘴角含笑,郁姝觉得有几分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何处见过。
那公子道:“想不到要见祝姝大人一面还真不容易啊,文两次上门都见不到,还是子兰面子大。”子兰不冷不热道:“你欲见我师妹,自然是找我容易得多,先生与我那两位师兄向来保护她保护得紧。”
郁姝这才想到他们应该是使臣,难怪看着眼熟。那后面的一位慢慢走过来,她倒立刻认了出来,正是那时肆无忌惮盯着她的少年。今日穿了一身赤赫深衣,锦绅玉钩带,依然是眼神高傲,视人睥睨一般,嘴角隐含盛气。
她再次向他们行了礼。子兰道:“我师妹郁姝,这位是齐国使臣薛世子,这一位是赵王之公子。”那世子文笑道:“既如此,大家便也算是熟识了,我便唤祝姝大人为郁姝可好?”说完也不等子兰郁姝回答,对那少年道:“胜应该比郁姝小一些,不如叫郁姝做姐姐,如何?”他说话时眼中带着戏谑,那公子胜立刻叫道:“我为什么要叫她做姐姐,我唤子兰也不过是名字,她是他的师妹吧?我也叫他做郁姝好了。”
子兰皱眉道:“你们要见郁姝,莫非就是为了在这儿说一些没趣的话么?我师妹也见完了,若没什么事我便送她回去。”
“哎,这才来而已,你就要她走,若说保护得紧,只怕你这位师兄看得最紧。我们可不依。胜本来早已该跟赵使臣回去,为了见郁姝这才留下来,是不是?”
“哼,你胡说什么……”
郁姝听得别扭。子兰拉着她,任那两人逗嘴,自己领她往休息处去。低声道:“你不必拘谨,我与他们很早相熟,看他们二人说话随意就知道。这里也不是王宫,没有其他人,不用过多顾忌。”郁姝点点头,问:“他们……他们要见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们与我多年没见,留下叙叙旧。与你并无关系。”子兰淡淡道,眼神却柔和。郁姝“哦”了一声,放了心。方才的女侍过来,递上茶水。郁姝接过,她很不习惯如此。灵巫身边起居生活一般都由弟子照料,不需外人介入。郁姝做惯了事,觉得眼前女侍毕恭毕敬让她不自在。
世子文坐到郁姝旁边,俊目英眉,依然笑意吟吟,道:“郁姝,我与子兰算得上莫逆之交。之前还没想到你是子兰的师妹,若不是这次无意听他提起,险些错过了这么好的见面机会。我过几日也该回国了,其他使臣早已启程。”
郁姝听芦呈说过这一次齐国所派使臣,是齐国当朝宰相田婴的世子文。其父封地为薛,上一次先生所称“薛邑公”应该是指他父亲吧。文出生在恶日五月五——想到这,郁姝由不得看了子兰一眼——他的父亲以为不祥,其母不忍丢掉自己的孩子,暗中把他养大。谁也没想到他后来能得到其父器重,封为世子,年未满十七就行了冠礼,名声已在诸国间传扬。
他和子兰能成为朋友,也许都是因为曾经相似的经历吧?
郁姝起身行礼,微微笑道:“郁姝预祝世子一路顺风!”听一旁“嗤”了一声,是公子胜,他斜眼看了看郁姝,旁若无人坐下,接过茶饮仰头喝着。郁姝转开脸,不知道这位赵国公子怎么这么盛气凌人。小仆将他们猎到的野雉野兔烤熟了端上来。郁姝不吃这些东西,子兰吩咐他们捧到二位公子面前去。
赵胜吃了些炙肉,挑眉道:“我们何时赛马?”他望着子兰,子兰侧脸只当未闻。
“胜自诩箭术厉害,结果猎物嘛也不比子兰多什么,他不服气,所以定要赛马。”世子文以手遮嘴悄声告诉郁姝,招来赵胜又一个白眼。
郁姝有些纳闷,这里虽有开阔草地,但肯定不适合马车驰骋,赛马……
“是指一人一骑赛马。”子兰看出她的疑惑,解释一句,又道,“我看不比也罢。我也只是侥幸射中罢了,你们知道我以往腿脚不便,哪懂什么箭术骑马……”
“所以才要比一比!”赵胜听了更是气咻咻,“你不要故意示弱,我还不知你手段?你能想办法射猎赢我,骑马也不在话下吧?”他故意要激怒子兰。
“子兰,反正无事,比一比也没什么,不过,总要赌些什么才有意思,是吧?对了,”世子文插话,笑着对赵胜道,“胜不是说得到一副稀罕的画么?还不拿出来一起鉴赏一番?”
赵胜瞥了郁姝一眼,昂头招招手,身后随从捧上细绢包着的画卷,慢慢展开。郁姝也有些好奇,凑近一看,顿时一怔。那帛画上曼妙婀娜的舞者,赫然就是自己,这该是社祭那日宋玉到处张卖的画。
郁姝脸上发烫,再看子兰,他微微一怔之后沉声问道:“这画,胜是从哪里得来的?”
“社祭时我随意在那人群里走走,竟有童子预售坛上巫师的画卷,说是选中什么样子付些定金三日内便可得到一幅。我挑了这一张,多付了些钱直接拿了,谁耐心等着。”赵胜漫不经心道,“当时也不知道原来就是郁姝。后来再去寻,却不见那些人了,八成就是骗子。”
那赵胜说话时明亮的目光时时扫过郁姝,郁姝尴尬不已,始终低头,真是恨不得抓来宋玉好好责骂一顿。
世子文不紧不慢开了口,道:“我看未必是骗子。初听胜讲,我还奇怪,楚人果然放旷不羁,竟有人叫卖巫祝的画像,王庭也不干涉。不过后来一打听,那些画好像全被一人买去,还威胁不让再这么做。这幅画倒成了唯一留下的罕物。”
“是谁拦下的?”郁姝松了口气,顺口问道。
世子文摇摇头,道:“不清楚。不过,这人这么做却是保护了卖画者和你们先生灵均大人了。”郁姝有些不解,看看世子,再看看子兰。子兰淡漠地喝着茶,偶尔看他们几眼。
“在你们面前我也不需隐讳,灵均大人在诸国间的盛誉甚至盖过楚王。不过,树大招风,灵均大人只怕在楚国也树敌不少。卖画者这番举动,就算不是恶意,若被有心人抓着,上奏楚王,恐怕灵均大人……”
一番话登时让郁姝心里微凉。她当时看了画不曾想得这么多,如今方知自己太不懂个中利害。不知什么人保护了先生,她看看子兰,子兰依然面无表情,若有所思。接着不紧不慢道:“这画里既然是我师妹,留在胜手中有何意义,不如还给画上主人……”
“我辛苦买到的,为何要送与人?”赵胜摆手令随从收好画,生怕被子兰抢走似的。
子兰哼了一声,停了停,道:“那就来当做赛马赌胜的奖励,如何?”世子文抚掌大笑,道:“果然是好主意!”赵胜起初不应,子兰冷笑道:“莫非胜怕了?”赵胜当即大怒:“比就比!不过,这画本来就是我的,你若输了,把你前日带的缀有香囊和碧玉丝绦的腰佩给我!”
子兰一怔,瞧了郁姝一眼,郁姝看看他腰上,还是缀的她绣的香囊,脸倏一下更红了。子兰面色如常,转头应道:“好。”
赵胜满意了,头一昂笑道:“既然如此,叫你们见识我赵人的厉害!”他对随行小仆吩咐了几句,随从应诺着退下去,赵胜看一眼郁姝,道:”我去去就来。”
子兰与世子文相视一笑,品茶等待。一名仆人从猎场外小跑进来,跪下礼道:“公子,巴国公主到了。”郁姝一愣,子兰皱眉:“她来做什么?”起身时,郁姝跟着已看见一名女子款款行来,身后跟着两名女侍。那女子年约十三四岁,身穿华衣,锦带飘飘,双环乌浓,正是姬琰,与当初素衣的从容相比又添了高贵。郁姝由衷感叹这就是贵胄之风。
“巴姬见过世子与公子。”姬琰行礼。
“公主来此何事?”子兰直接问道。
姬琰淡淡一笑,道:“我本是回巴祠拜祭,顺便替大王与夫人祈福。返程路过这里,听说公子与使臣在此,不见于礼不合,正好夫人邑下有人贡上鲜果,便拿了一些过来献给公子与使臣。没想到还能碰上郁姝姐姐。”
她这“姐姐”一叫,郁姝忙道:“公主这么称呼祝姝实在不敢当。”姬琰却不介意,道:“姐姐对我那么好,琰怎敢忘呢。”郁姝还欲说话,子兰将她手拉着,道:“既如此,公主赶路辛苦,一起来歇息一会吧,我与郁姝相陪。”
姬琰停了停,含笑点点头。世子文微微一笑,也向前去。子兰牵着郁姝的手随在二人后面。郁姝觉得在这众人面前,很是难为情,偏偏子兰握得很紧,实在挣脱不得。
她要小声提醒,子兰先低声说道:“先生将姬琰的事禀明了大王,夫人极力建议,就留姬琰在宫中了。”他解释说,这也是对秦的一种暗示示威,经过了巴人行刺一事,那秦手中的巴国世子就再没有挟持意义,而楚却能借着巴琰的公主身份,在合适的时候以扶巴救世子的名义对秦宣武。
四人坐下,子兰才松了手。没一会,赵胜匆匆走了来,和姬琰见过礼。大家一看他的着装,很是惊讶。包括楚国服饰最与中原不同,也崇尚广袖长衣,而他换了一身窄袖短装和下袴。赵胜看大家都很惊异,神秘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是这种反应。你们不要看胡人的这些服装简陋难看,一会你们就知道他的好处。”子兰未发一言,微微蹙起了眉,眼底泛起粼光。赵胜又吩咐随从为马安上更轻便的皮鞍。
世子文道:“那么,你们怎么比?”赵胜扬扬眉,道:“子兰说他不善骑马,那就由他来定好了。”
子兰略一思忖,道:“那好,既然你如此笃定,不如我们多跑一点。从这里林边一直到湖顶头再左拐,以那左边的湖畔花丛为终点,先到者得胜,如何?”
赵胜不假思索,欣然答应。
郁姝与姬琰立在林边观看。“你不必担心,公子自然是有准备的。”郁姝蹙着眉,忽听姬琰在一旁轻声安慰。郁姝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没有担忧。就听世子文一声喝令,子兰与赵胜一起扬鞭,双腿一夹,快马疾驰向前,尘土碎草飞扬。
果不其然,赵胜很快超出一筹;子兰的马虽快,衣袖翻飞,终不及赵胜灵巧轻便。郁姝不由有些着急,踮着脚张望,世子文扑哧一笑,道:“郁姝,你就这么希望子兰赢么?你若早一些对胜说出来,只要你肯为他跳一支舞,他甘心输给子兰。”郁姝脸一热,别开脸抿了抿嘴。
“郁姝姐姐是看得入神了?公子若想赢,自然有他的办法。”姬琰淡淡笑道,那话明里对着郁姝说,却是帮她驳回了世子文的调笑。郁姝感激一笑。
她再转头,忽见赵胜的马一声嘶鸣,跳躁不安,扬蹄不前。他本来超出子兰一大截,已拐过湖畔,这么一耽搁,子兰赶了上来。那子兰抬起手臂扬袖,在马上前倾身子,摆出一个奇怪的姿势,那马很快超过赵胜,冲入了花丛。
而这边赵胜的马还在奔踢打转,幸亏赵胜御马有术,不然还要被掀下马来。早有几名仆从赶了过去,御人抓住了马缰扯马回头,马才慢慢平静。
子兰骑着马慢慢返至赵胜所在之处,把马也交给御人,两人一起走回来。
世子文摇摇袖子,笑道:“子兰果然狡猾!估计胜怒气满怀也不能发作,他这御马的好手竟然栽在外行手里。”郁姝与姬琰不解其意,姬琰道:“世子,不知此话怎讲?”
世子文将手往天上一指,道:“你看,刚才狩猎时胜告诉我们马最怕日影,眼睛不能受强光刺激,他一心要赢,忘了此时日光是从左侧照过来。子兰故意要朝左边多跑一段,他利用长袖替马遮挡光芒,取巧赢过了胜。”
郁姝和姬琰恍然大悟。
子兰与赵胜回来,赵胜果然脸色铁青,却又一言不发,气气呼呼坐下。子兰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将手上一束殷红的花递给郁姝,这才道:“胜的骑术果然了得,如果再与胜比一次,我甘拜下风。”
赵胜脸色这才好一点,喝了茶,道:“不提骑术,这胡服轻巧便利,是我父王向胡人取长补短而制,他令我先做尝试,希望改变战术,着胡服骑射,只因在国内已有诸多人对父王革新不满,一直还未推行。”
“胡服骑射……”子兰与世子文两人皆是眸光一闪,继而世子文摇摇头,苦笑道:“这与先王之道实在相悖,你父王要改变实在很难。”
“很难不意味着不能,这便要看赵王的决心了。”子兰也道。
赵胜听了扬眉笑道:“不错,我父王若是坚持,料那些老朽死板的家伙也奈何不得……这是什么花?”他转头看到郁姝手上捧着的花束,想起刚才的失败,嘴角一沉。
郁姝方才接过花时就觉不妥,子兰单单将花递给自己,太不顾及旁人,听到赵胜此问,忙看了看姬琰,道:“这是山杜鹃……很宜于做药,安神去燥。”
“做药?”赵胜嘀咕了一句。子兰挑一挑眉看着郁姝,郁姝却转头对微笑着的姬琰道:“杜鹃这么早开花的不多见呢,生食或煮汤都很好,公主要不要带一些回去……”
姬琰笑着摇摇头,道:“不必了,时候也不早了,巴姬还须觐见夫人呢,还是先返程吧。”
子兰道:“说的也是。”客气几番,与众人送她出了猎场。
回转来赵胜对郁姝道:“既然你要用它做药,何不叫随从多采些,那里不是多着么?”湖畔杜鹃花一团团一簇簇,开得甚是绚烂。
郁姝迟疑着:“哦……”
“还是下次吧,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我们也回去。”子兰先开口道,“恕子兰无礼,你们自回使馆,我送郁姝后再来找你们。”
“不如我们一起……”
“也好。”世子文拦住了欲说话的赵胜,笑道,“今日能再见到郁姝,实在高兴,若日后……我们后会有期。”
郁姝还礼欲言,被子兰拉着离开。身后是世子文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