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三十一返都盛事(1 / 1)
沙沙,沙沙,这是一种什么声音?慢慢靠近自己,不是雨落,不是风吹,也不是雪飘,花飞。
你是谁?
我是人,是灵,和你一样。
应答的声音如溪水流畅,和风低回。在茫茫无边的寂寥里,她有一种没有过的感觉,破土而出。
你会一直留在这里么?她有了依恋。
啊,不,我只是来寻找,我是人,所以要回到人世去。
带上我吧。千万年中,她没有碰到过这么一个人,有许多神,许多灵,匆匆路过又离去,她不想再等。
没有回应。
带上我吧,我是一株茜草。
我知道。事实上……也许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吗?到一个陌生之处,也许你会后悔。
愿意,只要让我和你在一起。
你现在还没有修成形体,当然,我会让你更快拥有人形;那样你可以听到,看到,说话,行动,用人的耳目、嘴与身体。
我现在这样很好啊。
但是你这样不能和人交流。
我不是正在和你交流么?
这是在用心来回应,和以人眼相视,以耳倾听不同。
那,好吧。
她来到了人世。
让她唤作先生的“人”日日以沁甜的泉水浇灌她,竟比她曾经尝过的琼浆花露还要甘美。而她听得见更多声音,只是自己还不能说话,还不能看见,更不能移动。
先生让她住在园中,每天会有许多的人来,他们称先生作大人,但是,就像先生所说,他们从来不能听到她和回应她。
后来有一天。
兰,看,她是草灵。她以后会陪着你,不过,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她才能修成人形。
她是什么草灵?纤细而清脆的声音,像冰棱在风里悠荡轻吟。
我,我是茜草。她忍不住回答。
茜草。小小的声音重复。
她忽然意识到,先生没有开口,而他感应得到她的心声,除了先生之外的一个人。
郁姝,这是我给她取得名字,很快,她就能用眼睛看到我们了,兰。
好。冰棱细碎的小小声音应着。
我要看到,我要看到。她心里涌起强烈的渴望,仿佛破土而出的芽飞般生长。
郁姝睁开眼。近日她常常会梦到先生带她来到这里的日子。是不安,还是离开这个家很久了,所以回来后一直做梦?她不由笑笑,还好没有梦到可怕的事。天色虽暗,而她该起来了。
离元日还有十来日,数九寒天过去了,可朔风吹来还是很冷。
晨雾中已辨得清楚物影,短篱外一片迷朦。郁姝洗漱罢拎着盆子出来倒水。忽听见敲门声,凭空里响起有点吓人,郁姝忙问道:“谁呀?”外面的人还未回答,左边屋里芦呈问道:“郁姝,什么人来了?你等一等,我来开门。”郁姝不想他起得这么早,道:“芦呈师兄,你再休息一会吧,我来没事。”
“我,我是宫里派来的,有事请巫祝大人……咳咳!”
外面的人似乎太着急,喉咙被冷风呛着了。郁姝听那声音还很稚嫩,有些吃惊,疑惑怎么宫里派小孩子办事。开门一看,果然是个孩子,十一二岁,小脸冻得通红嘴唇冻得发白,他身上的艾绿襦袄全不保暖,手脚冷得哆嗦,只好在石板铺就的道上来来回回走着,不住往手上呵气。郁姝也不多想,连忙让他进门。芦呈手结着衣带已赶了出来,见是个孩子,便只用责备的眼神看了郁姝一眼,没有多言。
郁姝笑一笑,带了孩子去中屋,燃起火盆,又给孩子端了杯热水,这才坐下。“还冷不冷?”郁姝柔声问道。少年喝下一口热水,忙摇摇头,见着郁姝关切的眼神和笑脸,不由也笑了一下。“你叫什么名字?在外面站了多久?怎么不叫我们呢?”郁姝摸摸他的手,还是冰的,将火盆再挪近些。
“回巫祝大人,我叫宋玉,是都庠的学生,宫里调用我们来帮忙。”宋玉恭敬答道,有些局促,想不到这位大人这么美丽又和气。
“你不要拘谨,不如叫我郁姝姐姐吧。这么冷的天,可是有要紧的事?”郁姝问他。若不是灵均大人收她做了弟子,她是没有资格参加春祭的。
先生为了准备社日祭祀,已多天没有回家了,而她与芦呈师兄忙着祭祀歌舞的人选安排和排练,只在外殿,根本没有机会见面——也没有见到子兰。
那宋玉还在手足无措,芦呈洗漱了进来。宋玉急忙行礼,显得更加紧张了。郁姝让开位置,让芦呈与他说话。此次春日社祭,芦呈以赫赫有名的女媭大人的大弟子和灵巫的身份,担任祭典大巫祝,这也是先生的竭力推荐。之所以要力排众议,也因为……据说,他不是人类。
窗外天色阴晦,屋内点了灯,火影在墙上晃动,火盆里“噼啪”响声没来由让人心里涌起一些悚惧。
宋玉抬眼偷偷看看坐在自己面前这两位身份不寻常的大人。郁姝大人乌发环髻,穿一件浅黄襦袄,眉目如画,樱唇媚涡,笑意融融。宋玉手上的陶杯尤暖,他心里一热,为自己猜忌而羞愧,忙把视线转向芦呈大人,手登时一哆嗦。那芦呈大人一袭墨色长袍,玉面修眉,长得一点也不怪异,相反很是好看,可是那好看的眼睛凶光毕露,下颌微点,嘴里似在咀嚼,他吓得几乎要哭起来。
郁姝知道宋玉心里害怕什么,伸手接过宋玉那茶水洒得快没了的杯子,拍拍宋玉的背,瞪了一眼故意吓人的芦呈,示意他快些问询,这里毕竟他是大巫祝。芦呈这才收起可怕的神色,坐正了,笑一笑问他:“你叫宋玉是吗?你这么早过来,是灵均大人要你来传话吗?说吧!”
“是,不是,是……”宋玉一急,不知道先说什么好,“我怕误了事,昨日忘了拿令牌,外殿侍卫不让我进去。我到灵均大人家来过,而家中无人,所以……”
郁姝他们都在忙祭祀的事情,早出晚归碰不到人,他更不敢晚上来,今天只好天没亮早早来等着。
“慢慢说,别急,我去拿些吃得来。”郁姝又拍拍他安慰道,出了屋子。
一会揭开厚重的门帘进来时,见芦呈斜倚着扶手,仔细听着,神情倒也郑重,而宋玉已安下来心。末了,宋玉觉着说的差不多了,自己松一口气,擦擦汗,忽想到灵均大人最后的叮嘱:“啊,再有灵均大人还说了,近几日他还是不能回来,要二位巫祝大人督促乌曜不能,啊,督促乌曜大人不能偷懒,祭祀大事不可轻懈……”
“啊呀,这事还不如让乌曜亲自来听听,他睡得够久了。”芦呈大人慢腾腾打断了话,起身走到门边,对着右边屋子大喊一声:“乌曜!”无人应声,他对宋玉道:“你且休息一会,我先去叫他。”宋玉赶紧点头,似乎也不怕了,有些激动地从窗户缝里朝外瞧。郁姝笑道:“你这么早过来,一定没吃东西吧?和我们一起吃了过去。”
宋玉红脸点点头:“谢巫祝大人。”“叫我姐姐好了,不用太拘礼。”宋玉踌躇了一下,又点点头,腼腆一笑。
郁姝放下餐盘,让他先吃。接着又出去了。那去年新摘荷叶的清香与糯米的甜香混合,弥漫了整个屋子。郁姝又端了红薯,米糕和熏肉进来,刚进门,身后传来乌曜的大叫:“好香啊!今天吃什么?”接着扑进来,像被人推了一把,果然他身后芦呈说道:“只有吃的能把你叫醒!快些进去,好不容易暖和的屋子又进了冷风。”说着话两人都进了门。
乌曜还在揉着眼睛,宋玉先上前一步,行礼道:“宋玉见过乌曜大人。”在楚国,巫师地位高贵,即使没有担任祭祀职责,只要是上过昆仑得到神帝认可的灵巫,都值得尊敬,以礼相待。乌曜被他喊得吓一跳,虽然这几日常常被人这么称呼,还是很不习惯。他点点头“嗯”一声,打量一下眼前这红着脸眉目秀气的小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乌曜?你见过我么?”坐到桌前,拿起一个红薯。
芦呈一把抢过来,讥笑道:“这里就我们三人,猜也猜出来了,何况我去喊你。你以为你是谁啊?”郁姝刚把宋玉拉到桌前坐下,一听这话,宋玉激动地站起来说:“不,不是,我之前见过灵曜大人,就是灵均大人回来那日!”
三人都愣了。方才这宋玉还紧张得不知所措,见了乌曜这么大的反应,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小脸上一片红晕。乌曜乐了,对芦呈郁姝道:“看见没有看见没有?这就是我乌曜大人的魅力!宋玉是吧?你且说说,跟他们说说那一日我有多受欢迎?”郁姝斜睨乌曜一眼,芦呈也吃着红薯不理他们。
原来这段时间宫里宫外事务繁多,连在庠学太学修习的学生也要来帮忙,宋玉年纪虽小,记性好又聪明伶俐,主要负责的便是传话。想来而他得了空便要与别人讲述灵均大人回来那日的盛况和自己的殊遇。因为讲了许多遍,自然流利生动。
而郁姝早已听乌曜讲了他们此次回都城的经过。
灵均带着子兰乌曜并没有直接回都城。他们先绕道去了丹阳蓝田大战的几处战场,祭典所有夭于战争的亡魂、为国捐躯的战士。这么耽搁了十日才出发回到都城。
灵均本意是默默返都,所以只派了速风去通知女媭大人,要芦呈与郁姝到都城会合;又回复楚王令旨说是近日即返,并没有告知具体日期。他们特意在都城郊野提前下了守护兽,让乌曜去雇了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都城。
不想还没到城门口,两旁行道已站满了行人,翘首而望。见了灵均的马车,潮水般涌来,围了个严严实实。那赶车的车夫此时才敢确定这位和蔼优雅的贵士真是大名鼎鼎的灵均大人,惊喜得又哭又笑,恨不得抱住灵均的腿。乌曜在一旁劝了半天,他还手握缰绳痴傻望着与围上来的众人说话的大人不动;直到子兰一声怒喝才让他回过神,激动地坚持要替大人赶车,乌曜也乐得轻松,便与子兰一起护在灵均两侧,勉强扯开众人纠缠,让马车前行。
灵均知道不快速离开会更加不可收拾,但此时也不好再唤来守护兽了,只能任马车挪动前行,这一路原本一个时辰就可走完的路生生走了半天。后来灵均少不得入宫请罪。
而宋玉当然不知道这些,那几日正值冬节,若按往年城内要大肆庆祝,然而丹阳蓝田两役惨败,举国皆哀,自然取消了节庆,只按例全民休假。他们学生也得了休息,到处闲晃,忽听人传闻灵均大人按大王旨令要回都城了,一个个兴奋不已。
灵均大人离都已有四年,那宋玉当时年纪还小又不在都城。他不是贵族后裔,但自幼被誉为神童,去年刚得推举入都城上官学,将来参选庶士。如今有机会见到仰慕已久的灵均大人怎么不高兴?
因为不知灵均大人具体归期,有好事者热心张罗,一边想办法探听消息,一边分出几批人轮番在城郊守候。他们学生一商量,就每日到山郊野外搜寻花草,准备当日献给大人。所以一得知灵均大人入城了,宋玉和一群同伴立刻捧着难得寻来的各种花草涌上街头。
“当时我就站在伍阿爹的铺口,我早就推测过了,灵均大人想不惊动大家回来,一定会先回家,这里是必经之路,而且地势高,一定能看得清清楚楚!”宋玉小小个子,手舞足蹈,宛然就在当日。
“哦,那后来呢?”乌曜发现还没讲到自己,耐心问道。
“灵均大人果然从那边过来了!他穿着一件白色长衣,站在车上笑着向大家致意,仪态翩翩,比他们说的还要英俊还要优雅还要……咳咳……高贵……”宋玉刚才放进嘴里的米糕还没嚼尽,一下呛住,却坚持把赞誉之词说完。
郁姝赶紧递了杯茶过去,他猛喝一口,缓过气来,继续绘声绘色讲述,“咳,好多人都给灵均大人送上鲜花,有的站得太远,只好把花丢过去。灵均大人真厉害,不论那些人怎么丢偏了方向,他都会尽力接住,还点头微笑表示感谢,不忽略任何一个人。你知道么,我从没有看过那样的笑容,光彩耀眼,暖如春风……那天可真冷啊,可是大家一点也不觉得……”
郁姝不禁觉得这孩子的痴迷有些好笑,虽然先生在她心中完美得无人可比,但是被这宋玉一说,有些不真实起来。
“是真的!你可以去问问大家!那灵均大人还将大家送的花这么轻轻巧巧一绕就绕成了花球,捧在手中,那时正好马车到了我的前面,我看得可真清楚,灵均大人真是花如人面,不,人面胜花……”
“那你送的花呢?也在灵均大人手里?”芦呈也觉得听不下去了,他已吃饱,以肘支头瞧着宋玉,一派悠然。
“我的花……”这一问宋玉先有一丝沮丧,很快又兴奋得意说道,“当然是也送给先生了!先生拿着花还轻轻一嗅,抱在胸前,别的花都没有这样,就是我的……不过,这还要感谢灵曜大人!”
乌曜听他讲了半天还没说到自己,已经等得心灰意懒了,索性大吃,此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睛一亮,问:“为什么?”
“我当时只顾着看灵均大人的风姿,忘记献花了,等想过来,马车已走过我的旁边,只剩了背影,周围全是人,根本挤不上去。”宋玉跺跺脚,当时他可真是焦急,“我找到的花比他们的美多了,除了红梅白梅,他们也只找得到金橘花、迎春花、樱草或者杜鹃,而我早在山谷里挖到了一丛含苞的春兰,还有我家里有一株早开花的红山茶,可是没办法送给大人啊!”
“后来呢?”乌曜问。
“后来我也不管了,使劲喊着大人,就用力把花丢过去,我投壶可厉害了,但是人太多了,我被撞了一下,那花丢歪了……”
“哦……”乌曜好像有点印象了。当时他在师父右边,正费力把一个紧紧拽住师父衣服的手扯开,头上就被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他简直要愤怒了。那些行人大概知道子兰是公子,或者怕他冰冷的表情,所以左边的人并没有太多无礼的举动,而自己被抓被挠被捶已经不知多少次了,师父还不让他还手或还嘴。现在居然有人还拿东西扎他!
他咒骂着一把抓住正要丢开,才发现是一束捆得很精心的的花。其实丢过来的花有很多,砸到他的也有,但这一束,杜鹃樱草之外,殷红的山茶刚开放,还带着露珠,几株春兰清幽素雅,根也洗得白白的,这是师父喜欢的花呢。他回头到处望,可惜看不出来谁扔的,到处是一样疯狂激动的脸,他便将花递到了师父手中,反正其他花束有的放在车上,有的灵均让子兰拿着了。
“我当时看到灵曜大人接住了花,拼命喊着给灵均大人,乌曜大人真好,对我笑笑,真的帮我把花给了灵均大人!”宋玉满眼感激地看着乌曜。乌曜只好不做声,心想,我还对你笑?我是苦笑好不好!比起来,辛村的姑娘嫂子们真是太斯文了。
芦呈和郁姝已经笑起来了,乌曜懊恼地看看两人,芦呈还要揶揄几句:“宋玉,原来这就是灵曜大人让你难忘的原因啊!”乌曜狠狠一扭头。
“不,还不止,我这么一瞧,原来灵曜大人也是风采不凡,真的!灵均大人挑选的学生当然是最出众的!乌曜大人神采英拔,不愧是灵均大人的大弟子!”
“那公子子兰呢?”郁姝忍不住问道。
乌曜听了宋玉后面的话正在得意,听见郁姝又提起子兰,横她一眼道:“就记得子兰!你没听到吗,除了师父,人家只看到我的不同!宋玉,接着说,还有什么?”
“灵兰大人吗?我们当然知道,大家觉得乌曜大人与他分站在灵均大人两边,正如日晖与月光衬着灵均大人的英华灼灼,百年,不,千年难得一见。”宋玉说完,也兴奋过了,累得坐在椅上喘气。
“这也太夸张了吧?”郁姝笑着摇摇头,重新替宋玉斟上热茶。乌曜得意道:“师父说了,多听百姓言语,哼!”郁姝不与他争辩,将尚热的荷叶粑放到宋玉面前,开始收拾桌子。他们每日需早些去祭物排练场,今日估计是晚了点。
“你们有多久没见着子兰了?”芦呈忽道。郁姝一怔,乌曜想了想答道:“也有十几天吧?我见过两次。不是你们刚一来,这里不够住,他就搬回宫去了么,郁姝有月余没见着他吧?”
郁姝没有回答,低头笑着清理杯碗。正好宋玉吃完了,郁姝问他:“吃好了么?你要跑一天,别饿着了。”宋玉忙道:“吃得很饱,多谢巫……祝姝姐姐。”他现在又清醒冷静过来,没那么无所顾忌,不过自然比初来时放松亲近多了。
乌曜出去提炭进来护着火苗。芦呈过来帮郁姝收拾,道:“如今大家都忙,子兰是巫师,也抽不出空。刚才宋玉说了,大王过几日会命我们入宫介绍排练进展状况,也许碰得到他。”郁姝知道芦呈是在安慰自己,感激地一笑,表示自己并未多想。
只听宋玉又道:“哎呀郁姝姐姐,说到入宫,我差点忘了,昨晚我出宫时司宫大人叫我传夫人的话给你,要你抽空去见她一见。”郁姝愣了,心里一紧:“夫人?哪位夫人?”
“自然是郑袖夫人,就是方才说到的公子子兰的母亲。”
“当啷”,郁姝手上的碗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