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二金翼血蚁(1 / 1)
山雨又来,濛濛笼着天地,一切景象模糊难辨。子兰乘着阖乱穿行于绵绵雨雾中,沿着钟山群峰向下搜寻。
有阖乱辨寻气息,方向没错,而万丈深壑,乌曜生死难测。他心里不住猜测,就算白夜受了重伤,只要乌曜活着,也会拼力带他回来……然而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
阖乱一声低吼,意在提醒子兰有不明身份者靠近。随即一道矫健轻捷的身影穿破浓雾停在子兰前方半空。
是一头漂亮的孟极,身形修长如豹,雪白的皮毛上,花纹绚烂,额前一道赤色烙印,景光熠熠。她仰头甩一甩身上的雾珠,打量面前乘着穷奇的巫师:雨气沾湿了他的头发与襦衣,俊秀的脸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水,宛如镀上一层银光,而双眉紧蹙,目光焦灼恨不能穿透障碍,薄薄的唇线紧抿,嘴角下沉。
孟极略俯首行礼,开口道:“是灵兰大人么?我叫捷岸,是灵曜大人的守护。大人命我来找寻接应灵兰大人,刚才我先去了崾崖。”
子兰微微点一点头。能够收服守护兽,看来乌曜不仅没有大碍,也许能力比自己想的更要好一些。放了心松一口气,嘴角微扬,继而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擦脸的手一顿,眉头一蹙。
定定心,子兰轻拍阖乱:“走!”
有捷岸在前领路,阖乱紧跟其后,在湿气弥漫的密林间灵活穿梭,很快找到了乌曜。
“嗒。”阖乱轻巧地落在山林开阔处,子兰下来,听到林中有声响,红色光芒照亮了一圈黑阴阴的树。那光芒赤色浑厚纯正,显示着拥有者灵力的充盈尚上。
“嚣,赐你以沓举之名,臂力无双,铲除恶行!”
“是!”
子兰望去,一只体格壮硕的嚣接受了乌曜的降服,正俯首叩拜,接着机敏地站起身冲着子兰的方向转身警惕望来。
这只嚣比一般猩猩要高大,直立如一小巨人,头时时触碰到离地约一丈高的枝桠,两只强臂垂长过膝,臂上毫毛寸长,条纹斑斓,手指微微曲蜷,骨节突出,皮茧粗厚。他站立不动,双目犀亮地审视子兰,而身后一条一米多的虎纹长尾有力地击打地面,潮湿的腐叶层发出沉闷的声音。
乌曜亦转过脸来,他那一向张扬不驯服的黑发湿答答贴着额头,两眼如浸了雾水般润泽黑亮,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雾飘上脸庞,嘴边还残有未擦干净的血迹,身上衣衫划破了好几处,沾了不少血污和泥水。
子兰眼里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想说什么,终于没有开口,微微侧开脸。
乌曜静默了一会,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浓眉一扬,恢复了原先随意散漫的样子,咧嘴笑着,慢慢走向子兰。他见子兰眼神闪烁不看自己,嘴角就歪出个坏笑,张开双手扑过去:“子兰!美人!”
料想子兰要躲,谁知子兰没想到他忽然来这么一下,不及反应,被乌曜扑了个正着,站立不稳,两人一起倒在泥泞里。
乌曜还没爬起来,子兰看着自己一身脏污,气恼不过,两手一推,乌曜跌坐到了地上,看肩上带着两个泥手印,哈哈一笑,道:“是了是了,这下放心了!我说刚才那个别别扭扭的人,不会是哪个妖怪变的吧?检验一下,果然还是那个狠毒讨厌的子兰啊!”
子兰恶狠狠瞪他,脸上换了冷漠的表情,站起来,不自觉英眉略略舒展。这乌曜刚经历一番惊险,就有心情乱开玩笑,自然不用担心,子兰也不想再和他多说,吩咐阖乱近前好卸下行囊。
乌曜过来帮忙,将行囊分开背好,说:“唉,真是无情啊,我跌下悬崖,绝处逢生,你也算逃过一劫,两人不是该抱头痛苦一番?患难见真情啊,你一句安慰也没有!”
子兰冷冷说:“你慌着连收两个守护,自然是控制自如,人还会有什么问题,用得着安慰?”
“这倒是,我这两个守护如何?”乌曜喜滋滋,赶紧炫耀。子兰欲言又止,走了几步还是说道:“就算灵力掌控得了,何必一次收两个。”
“哪里是我想收服,白夜受了重伤,我暂时要他不必跟着,可是这一路碰上多少麻烦!嗯,这半天已经好多了,大概有捷岸的原因。” 乌曜叹口气,苦笑着让子兰看他一身狼狈,“你看,嚣把我的后背要砸断了,亏了崆夺大人替我疗伤,不然没有足够的能力对抗妖兽。”
“崆夺?他没走?”子兰脚步一停。
乌曜扫他一眼,面色如常地看着前面:“嗯,大概知道我们有危险,崆夺大人才出手相救。珞珞还要胡闹,被强行带回去了,此时已在幽都山了吧?”
“……你收服的嚣可是伤你那一个?”
“是啊。那只嚣本来畏惧山神躲起来,我转了两道山弯不巧还是碰上,见他臂力惊人,隔山投掷还威力不减,干脆决定收服他,便叫捷岸去找你,正好赶上。”
子兰沉默,乌曜说得轻松,而这钟山妖兽不同寻常,想必也多有苦战,他那半身伤痕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崆夺大人已回幽都山,有些事情当时未问个明白——何况他也不一定肯说,想弄清楚只有靠自己了。
抬头看前方山崖之外。雨停了,远处云烟升腾,随风散淡,山峦跌宕起伏,分明可见一条大河如长练萦绕山间,延入云中。这是观水,弯延环绕泰器山,汇流入这里看不见的西边的沙漠。
他在空中时已朦胧看到此景,心里当时就有些疑惑,停了停,终于问道:“阖乱搜寻你的气息,我看不像你跌落的方向,你怎么不乘着守护寻上来,却一个人往前走?”
这儿接近泰器山,乌曜显然是靠了守护兽才到此处。
“你有点笨呐!”乌曜白他一眼,四下望望,凑近子兰悄悄说,“我已经摔下来了,还往回走做什么?碰到危及性命之事守护兽帮忙,神灵也不会太苛求计较吧?你看这已到了钟山山脚,如果步行,还不知多少天呢!”
子兰想起自己乘着阖乱寻来时山林里妖兽影蔽,恶灵气息浓重,看了乌曜两眼,没吭声。乌曜瞧子兰那眼神,便说:“这有什么奇怪的,若是师父在,我当然不好如此,他老人家太多麻烦禁令。现在嘛,我知道你会赞同,是吧,嘿嘿!”
他老人家……
先生十五岁出师,十七岁主持宗庙祭礼,二十二岁即升为左徒大夫,地位仅次于令尹,如今也不过三十二岁……乌曜真敢说啊。
子兰不热,而额上有流汗的感觉。他自知一向忤逆先生多有不敬,而乌曜这样没大没小的弟子恐怕也是少有。
若是平时,也许他会讽刺几句,然而话题转到灵均,他心里埋了根刺,时时隐隐作痛,遂不发一言。
他本来放松的脸又转为阴沉,乌曜见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样子,也没太在意。
捷岸寻到一处干燥洞穴,下临幽泉,是依照子兰的要求觅得的休息地,这才得以休整养伤。经历将近一日的险恶,两人俱疲惫不堪,乌曜自己不在乎,被子兰逼着擦洗了脸上手脚的污泥。两人身上的襦衣湿透了,好在洞里宽敞,架起来烘烤。两人放心倒头大睡。
第二日有了精神,下山似乎也顺利,暮色里他们如愿来到泰器山山麓,直接在观水岸边歇下。途中碰上几个妖兽,不需他们费神,早有守护兽清除干净。子兰也把自己收服牧挚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你的腿没事么?”乌曜听郁姝说过子兰过分运用灵力时腿疾会发作,他也记得四人被巴巫务昌追捕时子兰的异样,又知那大鹗的厉害,尤其是亲历了鵕鸟的本事,这大鹗比起鵕鸟更不寻常,所以忍不住问道。
子兰迟疑了一下,说:“我的腿疾……还好。”
“咦?”
“……并不要紧,出师以后使用灵力似乎不会牵痛腿了。”子兰瞧乌曜欲追问到底的架势,简单堵住了他的疑难。
乌曜替他高兴,一笑之后忽然眼神一黯,似乎想起什么,面色便有点僵硬,笑笑没再多话。
子兰飞快扫视他一眼,也不再多言。
这一路上,也是两人之间总有几分不同以往的尴尬,各怀心事,亦没有争执笑闹,埋头赶路,自然走得快。
黑魆魆群山环绕托起的一片暗蓝夜空,沉重的云层边隙透出惨淡缺月,笼着一层苍白光晕。幽远深谷里有野兽长啸,孤厉凄冷回荡不绝。
篝火噼啪响,用树枝串烧的鱼肉阵阵飘香。火上烤得香喷喷的是观水里的文鳐鱼。
文鳐鱼鱼身黑文,唇似喙而浅红色,生着鸟一样的翅膀,到了夜里可以腾空滑翔,那翅上有一层油膜,夜里出了水羽光莹莹。文鳐鱼鱼肉鲜美甜香,带一丝微酸,恰好止腻腥。
沓举这守护兽攻击乌曜时锲而不舍,现在更尽心尽力,乌曜令他帮着捕鱼,他毫无怨言,长手大脚在水里一通乱搅乱打,不少鱼被击昏了浮上来,乐得乌曜哈哈笑,子兰无可奈何。
两人边烤边吃。
乌曜叹一叹,说:“要是珞珞见了这好玩的,不知道会疯成什么样?这小家伙缠着挺烦人的,走了吧,还觉得少点什么。”子兰不答话。
“你给点反应行么?我不是一个人在说话!不知郁姝他们在做什么?师父怎样呢?我们出来一个月了吧?”
“……是。”
“我主要是想说前两个问题。”
“……”
“烨罗大人肯放了师父吗?她好不容易带走师父。”
子兰垂眼,道:“先生喝了忘忧涎失了记忆,还是那个人么,留在身边又有何意义?自我欺骗罢了。”
“唉,真是,说你心思细吧,连这也不懂,这就是烨罗大人的痴情,留不住心也要留住他的人啊!如果郁姝没了记忆,你会不会坚持留住她?”
“我岂会让她变成那样。”子兰这次回答迅速,横了乌曜一眼。
“切,假如而已,你对郁姝啊,总是不冷不热的,就算她不会失忆,小心以后有人将她抢走!”
子兰抽起一根木柴丢入火里,砸得火花四溅。
“你不信?你记得尹苴吧?难道你看不出来,他就喜欢郁姝,可惜早早回赵国去了,不然的话……”
“那个尹苴,你相信他是赵人?”子兰转了话题。
乌曜一愣,道:“你看出什么了?”
“他在撒谎。”
“你怎么知道?”
“那尹苴服饰平常,举止却不一般,我替他占了一卦,那气象不是平凡人家。而中原诸国,虽羡慕我楚国富华,却向来称我们为南蛮;赵出于晋国,自命王室诸侯,竟有贵族之人千里迢迢抱着仰慕之心来楚游历,你信么?”
“总有例外吧?你见过多少赵人?”乌曜不以为然。
“哼!赵国承袭周室火德,又因为木助火性,为求火德愈烈便以木德为辅,所以最注重赤色与蓝色。你看那尹苴,打扮就算了,他那御身宝剑,上面装饰却以黑绿为主,兽纹也不是周室所重。”
“……他已走了,何必再探究不休。”乌曜默然半晌,说了这么一句。
子兰悟出来,问:“莫非你当时就知道?”
“不。”乌曜摇摇头,“我也是后来慢慢想到的,师父突然要他回去,我看护那侍卫,听他夜里说胡话是浓重秦腔。不过,他只不过来游玩,懒得再去多想。”
“只怕他来得莫名,走得蹊跷!我都能看出来,难道先生会不知道?为何不同你们说清楚?”
“楚秦大战将来,先生也是想到不愿牵连无辜,所以叫他立刻离楚回赵,谁又知道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不错,我也疏忽了。”子兰眼神一沉。也许那与秦勾结的巴人就是尹苴引来也说不定,当时想再多观察,不曾小心提防。女媭大人说起指环的秘密,而此次玄螭解缚,令他有了更多猜测。
溪水绕过错乱的石块高高低低流去,水光隐隐约约。“泼拉泼拉”,时时听得文鳐鱼跃出水面的声响,还可见微弱的光芒跳跃闪动。
“这种时候尹苴瞒着不愿说出真实身份,也不奇怪。”
“……那好,不说他这一过客,”子兰意味深长瞟了乌曜一眼,“如果是先生欺骗你,你会如何想?”
“师父么?他会骗人的话那也不错啊,现在是我经常骗骗他,我看他正经的样子都看烦了,正好扯平,呵!“乌曜仰身大刺刺一躺,看着夜空。
“哼,你不必说得痛快,越是你相信的人,那欺骗也许就越可怕,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利用……”子兰说了一半陡然停下,他自觉心底一股寒意升起,竟不肯想下去。
乌曜凉凉的眼神看他一下,脸仍是朝着黑色天幕,幽幽道:“就算欺骗,也是有他的原因吧,难道你就不曾骗过人么?”
子兰一怔,乌曜没再说下去。
溪水哗哗,分外清晰,鱼跃的声音少了,而远处莹莹光点多了起来,成簇成团的闪耀,形成小小光球,乍看正如萤火虫群群飞舞。
混成黑黝黝一体的灌木丛林前,这一团团的明亮光球渐渐移近,亮光闪闪。
子兰跃起,乌曜也看到光球了,忙起身:“是什么?不会是……”
无数薄薄铁片相摩擦的声音极其刺耳的传来,他的侥幸之心破灭。
“金翼血蚁!”
阖乱、捷岸与沓举一起现身,齐喊:“大人!”等它们靠近就晚了,守护兽先发起进攻。
沓举跳入水中,擎起一块巨石,一声大吼掷出几百米远,几团光球贴着巨石坠落水中消失了,激起的无数水花里,陆陆续续窜起光点,摇摇晃晃融入其他的光球。而这一刺激下,丛林里升起了更多光球,看的人心里发怵。
沓举继续投掷,而它们已懂得群体散开闪躲巨石,沓举收效极小。
阖乱飞近光球,大翼扑展掀起大风,轻飘飘的光球被吹得上下颠仆,光点左右分散,可只要风一停又聚拢了,移动得更迅速。阖乱扑袭几次均无功。
“嗷!”一声受痛的吼叫,阖乱前肢跃起,在空中躬身弹踢,腾跳不休,“大人!”
捷岸护在设下灵光护盾的乌曜身旁,此时说道:“大人,他受了袭击。”
子兰前跨两部,令阖乱回来,指环引出一股强力旋风,席卷阖乱而过,几点亮晶晶的碎片裹在风里消逝了。再看阖乱身上靠近颈部的地方几排豆大血孔,有的还残留血蚁半个身子,或嘴钳铁钩,伤口沁出的血珠颗颗滚落。
子兰迅速替阖乱抹上止血药。那金翼血蚁体型只有甲虫大小,钳口占了身子一半,咬住猎物不会放松,吸血的同时释放毒液,令猎物麻痹,伤口溃烂难以愈合。
乌曜子兰果断令守护兽退下,又熄灭了篝火。一片黑暗中,只有二人的护体灵光闪烁,一银白一赤红,分外耀眼。
子兰轻声又唤道:“牧挚!”
大鹗应声出现,乌曜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有如半片浮云罩在头顶。只见他稍稍前移,黄色瞳光一闪,张嘴喷出浓雾。
传说神帝在剿灭叛乱中受伤,途经泰器山时滴落的血化衍而生金翼血蚁,薄翼坚韧,夜里发出金色光芒,嘴钳锐利,喜光而嗜血,且无惧水火,若非体型微小,惧怕阳光,又只能在泰器山这多水川泽栖生,可能成为妖兽大害。
而牧挚喷出的雾阴寒毒冷,能枯木裂石,对付血蚁也算有余。毒雾所到处,只见金光暗灭,纷纷坠落。可惜光球分散浮于半空,牧挚的毒雾不能全面起到效果。
眼看许多光球距离这边只有几十米了,牧挚也只好拍击翅膀,以大风阻遏血蚁的前行。
子兰与乌曜对视一眼,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