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永泰保局(1 / 1)
本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掀起如此滔天的波澜,汪紫宸心里有些忐忑,指下的黑子被一遍一遍地捻,目光迷离地盯着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
一阵忙活,收拾好了棋盘,春霖替汪相整清狼狈,父女二人还在呆愣,眼神四处乱晃,不敢相对。
炭炉燃得正旺,欲发显得屋中的宁寂过于沉闷。
春霖攥着刚为汪相擦过茶渍的帕子,咬咬唇,偷眼瞅瞅两位主子,又瞧瞧也在不知所措的冬霁,最后硬着头皮打破了安谧,“相爷,还是要早早换身干净的衣服好,天寒,别受了潮气……”
汪相半天没动,丫头还想再劝,刚张了嘴还没出声,就见他伸出两根指头,随意摆了两下,“都下去……”
虽不放心,但刚刚守在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留下也找不到借口,春霖、冬霁只能满是忧虑地退到门外。
“老小……”轻声唤,叫得汪紫宸一个激灵,抬眸,他面上有难掩的伤情,童臂粗的烛火都照不亮堂,敛尽了那浑然天成的威严后,剩得只有苍老,汪紫宸更加紧了拳头,任墨玉棋子硌在手中的线,像是只有那疼才能缓了身上的恻怛。
“元晖真的对你不好吗?”
汪紫宸连眨几下眼睛,怎的提到了高元晖?
越过小桌,汪相枯枝一样的手拍在女儿握紧的拳头上,苦笑如同叹息,“你不说爹也知道,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爹不愿信也不想信……可到今儿也不能不信了,孩子,若不舒心……就别回去了,还在爹身边。”
汪紫宸听得愈发起迷糊,但还是下意识地摇头……讨好了高老爷,收卖了高夫人,桎梏着高元晖,强压着鲁春华,在高家的形势一片大好,这个时候走,前头的心眼儿就白废了,那可不行!
汪相长眉相凑,以为女儿还留恋,略略沉吟,“要不,从你哥哥们那儿挑个伶俐的侄儿,带在身边?”
短短一句话,汪紫宸品了半晌才算是咂摸出一些滋味儿,敢情老爷子会错意了!误以为他们夫妻失和难有子嗣……虽然这是事实,但多少存在着些理解上的偏差,不过,汪紫宸不打算解释。
只是反盖上他的手背,浅浅笑道:“您宠我惯我,府里哪个不知?真开那口还了得?嫂嫂们背后涉及朝中各股势力,因我一时贪玩扰了您的清静不说,闹得府里鸡犬不宁,岂不罪过?”也许放在寻常人家收养个孩子不叫事儿,但汪家不行,因为没有当家主母。
不用过多分析,汪相自是领会,一直当老小是个孩童,累了倦了的时候承欢在膝下的开心果。放在眼前没发觉,才嫁出去几个月,竟有了大人模样,一时喜冲心头,老眼泛光。
不想与汪相的面对面都以痛哭流涕收场,汪紫宸难得愿意费神,又加了几句宽慰的话,“至于孩子……现在想还太早,毕竟我才十三岁。”
“怎会早?你娘生你时也不过十五岁。”汪相诧异中隐着怒气,是哪个胡说八道,让老小有了这样的想法?回头得好好查查……
“所以她才没能熬过生产……”平淡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那位给了汪紫宸生命的人于她只有陌生,只是个如今再被提及,不但名字连姓氏都被遗忘的可怜人。
汪相面色一凛,陷入思绪。
……
汪相又一次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父爱如山,花甲之年还勉强在春~色中游走,为的,只是女儿一个念想。
汪家的所有人都变得很忙,汪相的女眷们忙着施展魅力,引君入罗帷。四房姨夫人最小的也有四十出头的年岁,早已人老珠黄,但仍不甘未战先败,一个个挖空心思寻些补身养颜的方子,一时,戴着汪家名牌的丫头婆子在偌大的京城随处可见。
通房们多没什么背景,没钱没势,好在还未迟暮,面对“姐姐们”的大张旗鼓,倒也有自个儿的小算盘。
嫂嫂们就更不用提了,为各自的婆婆出谋划策外加出钱出力,就连一向动嘴不动腿的汪管家这回也没闲着,据说是下了江南,去寻灵药好让主子能“春风一度”。
汪紫宸那儿反而冷清了。
铺子半月前已经揭匾开张,名为“永泰保局”,之所以用“永泰”一是为讨个吉利,二来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与恒泰脱不了关系,无形中叠加了信誉。字儿是让回京述职的七哥汪晟光提的,放着身为山东学政的大才子不用,那才叫暴殄天物哩。
其实,麻烦到得远不止老七一个,比如老大老二老九,都倾力相助,尤其是老八,都没用点到名,自动送来二十个伙计,还大方得放下话,想用到啥时都行,哪个看着不顺眼还可以换新的……他们为妹子的折腾保驾护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因为有了老爹那个前车之鉴,毕竟谁都不想天天靠虎骨酒过日子。
开张那天声势绝对空前,九爷汪晟梁从京郊大营派来两哨人马维持秩序,有伙计分别站在街头街尾卖签,一个大子儿,开始时不知道是干嘛用的都不掏钱,伙计也不多言,依旧来个人就上前兜售。
等铺子门前拉开了架势,衙门的捕头领着捕快们来清场,才恍然大悟,没那个东西不让跟这儿待着,这才纷纷争抢,可已经涨到了五个大子,有官面上的人在,也不敢造次,只能吃了这哑吧亏,谁让长了爱凑热闹的脑袋呢!
汪紫宸的发财门路可不止这一条,三层的铺面临窗的全是散座,往里看不着什么了才放桌待茶,一天下来,人没打几个,银子却没少赚,据说那几天王惟原天天熬到三更,数得手都发抖,也主要是钱实在太碎了。
抡板打人的是杜垠达,他以前常挨打,知道打哪可以让人喊娘,遇到那些骨头硬的也没关系,汪紫宸口传了几招比当初揪发头还惨绝人寰的招数,比如用竹钎往指甲缝里楔等等。一般情况下用不着,有杜垠达那个混混界的前辈就够用了,之所以还说,一是为以防万一,再有也是变相告诫杜垠达:要是再不服,有得是法子收拾他。
铺子的生意很好,每天有一百来两的进项。签上的字每天都会换,所以想过来看打人就得再花一个大子,好在不多,谁都出得起。经过半个月的培养,民众们已经养成了自觉自动掏钱的习惯。王惟原还担心,怕日子久了,看腻了怎么办,当时汪紫宸笑而不答,十几天后,王惟原自己领悟出来了:这人啊,还真是奇怪,一边是越打越勇,另一边则是越看越来劲儿。
因为每天只提供五个名额,混混们人数过于庞大,谁先谁后就成了问题,为这,他们内部就起过几次冲突,被官府镇压过两回,地保出面调停,让永泰保局想法子,于是汪紫宸赚钱的路子又来了。
将卖给老百姓的签稍加改动,摇身一变就涨到一两,成了混混们的报名牌。为了这银花得值,也为了公平,混混中推举出两个人,每天抽签兼维持秩序。
当然,这一切都是听冬霁说的,汪紫宸还没去过,否则也不至于闹无聊了。
临近年末,夏霏终于自直隶回京,汪紫宸这才得以到外面放放风。
北方的冬天很奇怪,完全不能用晴与阴形容。说晴吧,空中堆满了云,灰蒙蒙的压在头顶,令人喘息都坚难。若说阴,又分明寻得到太阳的光晕透过层层叠障露出的一抹淡淡虹彩。
腊月的风狂且烈,吹在脸上生生地疼,可那也影响不了汪紫宸的好心情,都不及马儿停稳,就跳下车,边呵着手,边往人群里钻。
杜垠达正挥汗如雨,冬景天只穿了无袖汗褡,待瞅仔细,汪紫宸瞳仁不禁一缩,他手里拿的竟是……杀威棒!闲谈时夏霏说过,衙门口里有种特殊的刑具,名为“杀威棒”,看着不起眼,腕子粗细的木棍里是掏空的,灌满铁砂,门道全在掌刑的人手里,使了钱,棍舞砂响,落到身上却不疼,若是没得好处,噗噗闷声,打在身上就是个窟窿。
这还了得?!“住手!”想都没想,汪紫宸喝道。
巡街的兵丁不认识她,不让近前,小伙计灵机得很,在衙差耳边低语几句,这才将汪紫宸迎进去。
没理会其他,直直走到杜垠达身边,他正戳着棒子喘粗气,又低头,见侧卧的人连吐了几口血沫,这才放下心来,开口的话中有着难掩的埋怨,“怎的还用上了这要人命的物什?”
杜垠达牛眼珠子瞪得晃里晃荡,极为瘆人,他挫着牙也是千八百个不忿,“他骂我丑鬼!”
汪紫宸自己叨咕,“还挺有眼光……”杜垠达刚想质问,眸子突然一眯,抬脚踩住了那人踢向汪紫宸的踝骨,喀喀……她似乎是听到了骨头碓到什么硬物的动静,那人也是几声闷哼……汪紫宸心突突地跳,忙问:“不会残了吧?”好歹是条汉子,可别糟贱了。
杜垠达挺着胸脯,被汗浸透的单褂贴着皮肤,肉隐肉现的,“不能!”
那就好,汪紫宸接过斜下里递来的小盅,捧着暖手,俯视着那遍体血污,却还是梗着脖子不服的男子,温润软语,“输了……恨吧?不如这样,你留在铺子里,找机会把身上的伤都还给他?”
“你!”杜垠达气得耍着棒花,像是要立马结果了那人似的,汪紫宸挡在他与他之间,静等回答,良久,那人才沉沉地点头,眸光中净是诧异与猜忌。
汪紫宸满意地勾起唇角,却不打算给他答疑解惑,在明确感知能为己所用前,拒绝一切情感投入。
抬腿准备进铺子,经过杜垠达时顿住身形,有些幸灾乐祸,这家伙总算是找到个掐架的伴儿,以后自己就能省心多了,不过还是嘱咐了句,“自家人,再下狠手未免……”后面的话含在嘴角还未出口,猛地,想起件事儿,缓缓侧身,看向刚刚给自己送水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