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恩收惟原(1 / 1)
咯棱咯棱……
车子碾压在甬路上发出一阵一阵细碎的喘息和着把式“嚯嚯”赶牲口的号子,不时窜入汪紫宸的耳中,她闭着眼睛假寐,并不是真的乏了,只是想用这样一样姿态来逼退丫头那到了嘴边的话。
从寿宴开始……不,是自看到了那一对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缱绻痴缠后,丫头们就捋胳膊挽袖子做好了拼命的准备,却苦于没得令不敢贸然行事,只好一再用眼神提醒主子,可眼珠子都快瞪出血来了,也没见有个回应……
汪紫宸实在是对她们几个的横眉竖目看得厌了,索性就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不是她气量大不予计较,而是料定了有人会出这个头,何苦还要往是非漩涡中钻?想到这,汪紫宸不禁盈盈浅笑……
正灼灼睁着美目的春霖一见主子果真是在装睡,娇嗔道:“您还有心思乐!”她就不明白了,瞧见姑爷跟妾室在眼前打情骂俏,她个下人都气得火冒三丈,姑娘怎么就能泰然处之?说罢就欲坐过去细讲讲正妻该有的威仪,却被冬霁拦了,低语:“别莽撞……”
春霖不明所以,愣愣地瞪着水灵灵的眼睛,冬霁的唇角浮着一丝骄傲,“姑娘的心思是得了老爷的真传!”
春霖被这似是而非的解释说得愈发迷糊,汪紫宸却听出了几分兴致,轻挑眼尾盯向淡淡笑着的冬霁。
很难得,一向恪守本分的丫头并没有抽离视线,而是坦荡地回望,像是知道主子在等答案,略略停顿后,轻启红唇,“今儿是好日子,内外命妇来了不计其数,这种场合若闹起来败了大娘娘的兴不说,少不得又让人瞧了笑话,甚至会有言官诟病姑娘的德行累及相爷……置身事外才是上上策。”
“若大娘娘没将鲁氏赶出去,岂不是便宜了他们?就任他们这么糟踏姑娘的脸面?”春霖不服气地争辩。
冬霁失笑道:“就她那不知深浅的衣着,大娘娘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真是个剔透的精灵人儿!汪紫宸颇为赏识地看着冬霁。也许在她手持戏单犹豫不定时这丫头还没查觉出什么,不过很快在她的不动声色中品味出了端倪……太妃汪氏纵使统领后宫,看着风光无限,但难免对那一步之遥的位置满是幽怨,汪紫宸体会到了那颗孀居多年的女儿心,所以才在那些缠绵悱恻幸福美满的戏本中难以取舍,不愿招惹了姑姑的伤心事是其一,再有……还存在着一种同为女人的悲悯。
没成想,鲁氏那个号称知书达礼的闺秀竟以一身几乎让人混淆的银红色惊艳亮相,无疑是刺痛了深宫怨妇的眼……怕是这辈子还没有人敢在汪太妃面前穿戴象征正妻的衣饰,只把人哄出去而没问罪,已经是高抬贵手了。
春霖眼珠骨碌碌地转,瞅瞅冬霁又瞄瞄正轻掀窗帘往外看的主子,似是也明白了些许,长出口气……“原来是这样……”
春霖夸张的表情换来汪紫宸的淡淡莞尔,玲珑心固然可心,若是满大街都是了,反倒失了珍贵之处……
被丫头的娇憨一搅,汪紫宸倒觉得盛夏的燥热没那么闷了,心也舒坦了不少,凝眸胡乱在路边扫过,突然,视线及处,一股似曾相识之感油然而升……
在热闹的街面上马儿根本跑不起来,为避免伤及路人,把式小心地牵着牲口慢慢踱,才能让汪紫宸看清对面正缓缓走来的人……
“那个人,我要见一见!”等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也是一怔。
春霖伸脖子瞧了眼,这一看可不打紧,吓得小丫头直接弹起来,都忘记是在马车上了,头重重地撞上了顶棚,随着“嘭”的一车巨响,车子摇摇晃晃了几下才算是稳下来,主仆三人还在惊魂未定,只听得把式惶惶的声音传来,“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汪紫宸恨恨地瞪了眼跌坐在地上的春霖,吩咐着,“靠边。”
待车子停稳后,冬霁已经将还在失魂的春霖拉了起来,边替她拍着身上的浮土边低低地斥,可春霖似是充耳未闻,一味地盯着紫宸,嘴里喃喃,“那……那……那人……”
汪紫宸又重新往外看了眼,无非是个身体健全的男子,怎么就把这丫头给吓破了胆?不理春霖还跟那语无伦次,转向冬霁,“把人叫到茶棚。”说着微扬下巴指明方向。
冬霁才抬了身子想确认是谁,却被春霖猛地一下又拉回到坐板,“别,别去……”
汪紫宸拧起眉头,刚要发作,春霖嗵地一下跪到身前,哭诉道:“您想要做什么?您已经嫁人了,不能再……”
这话让汪紫宸愣了半晌,实在理不清前后的联系,显然冬霁更能领会其中的深意,窄窄的一张小脸瞬时变得苍白……五个月前也是这么一句话,就有了非君不嫁的情怀,那……
“您有什么话,不如让奴婢转答……人多嘴杂的,说出去不太好听。”声调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惟有藏在袖间攥实的拳头泄露了冬霁的慌恐。
汪紫宸知道不应该发火,可一腔愤慨就那么熊熊燃着,她沉下脸,不理两个丫头的满面悲凄,冷硬地下令,“冬霁去打听那是谁,春霖去请人。”说罢不等她们反应,率先挑帘下了车。
胡同口搭起的凉棚一般是给周边做小买卖的生意人歇脚解渴用的,申时将过,正是客聚市集熙熙攘攘的时候,摊子前反而略显冷清,紫宸找了张靠里面的条凳坐下,开铺子的老汉热情利落地上了壶茶和四样点心就到街边招览生意去了。
汪紫宸手摸着粗拙的水桶小盅,对于茶她懂得不多,实在是嫌白水太过寡淡而妥协的替代品,可当浓重的茶汤入口后,苦涩刺激得差一点就喷了出去,好在是守住了风度……
因为有了过于特别的茶的前车之鉴,汪紫宸对那四碟卖相本来就不怎么样的点心也失去了兴趣,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拔拉着……
约有一盏茶的时间,春霖面色不豫地将人引了来,掠过她,汪紫宸最先看到了那男子怀里抱着的娃娃,一岁多,也许更小,一点调皮淘气的样子都没有,打着蔫儿靠在那厚实的胸膛上,一张小脸……像是存了许久的菠菜又黄又绿。
冲他们招招手,将几乎被蹂~躏成渣的点心推过去,那男子的眉连成了一字,不动地方。
汪紫宸暗自嗤笑,都把孩子饿成这样了,还守着男儿的尊威,遂带着些挑衅地扬了脸,“你熬得住,小的可禁不起。”
男子低头看了看怀里正滴嗒口水的娃娃,又看了眼那些碎米糕,终是无声地端起,送到了孩子的眼前。
小娃娃乖巧地用手往嘴里捏点心,汪紫宸则借机打量过去,他已没有了初见时的那能感染人的活力,面覆青须,眸露疲色,再加上一个饿得连哭得力气都没了的孩子,他的近状就不难还原出……
“我缺个掌柜……”
“我做!”几乎她问的同时他就给了答复,只是旋即就愣住了,他只是一个靠卖力气过活的脚夫……掌柜?
汪紫宸并未给他反悔的机会,冲春霖使了个眼色,丫头立时掏出两角碎银,絮絮叨叨,“先去买点粮食,再给孩子换身衣服,都馊了。”
那男子面上微窘,也不推辞,接过后行了礼,就要往外走,春霖拦到前面,“都不问问姓甚名谁么?”话是对着主子说的,可并没有得到认同,汪紫宸微微摇头,春霖无奈,只得放人。
回府的一路上,汪紫宸脑中回想着刚刚冬霁打听来的消息,他名叫王惟原,孑然一身,好在肯吃苦,但日子过得一直不富裕,几日前媳妇终是受不过清贫跟个两广的客商跑了,留下两眼一摸黑的男人对着稚子没辙……
汪紫宸对他印象很深,并不是因为汗湿小褂展示出来的性感,而是他能不顾是否会受到牵连而出声提醒朋友的那种义气,只是没想到在他最落迫的时候又遇到……不过,无妨。
直到回了自己的院子汪紫宸都没再说话,春霖跟秋霭去跨院里归置从宫里带回来的赏,这会儿只有冬霁和夏霏跟着,汪紫宸沿着回廊走得很慢,一来是在想事情,二来么……很怕高家那大爷等在正堂里准备兴师问罪,倒不是有多畏惧,只是有些累,不想再有口舌之争。
走到东厢,驻步,侧耳细听,从里面传来阵阵不亚于春霖的碎碎念。
“……就会欺负老实人,怎么就薄了?药材嘛,品相才重要,谁会拿把尺子去切片?真是小人多做怪!秋霭姐姐那样的神医不也用得挺好?大奶奶那么金贵也没这么些讲究……有本事跟嬷嬷们使去,跟个三等丫头叫嚣有多涨脸?唉,也只能怪自己命苦了,没托生到好人家里,不然像大奶奶这样穿金戴银,使奴唤婢多好……吖,也不对,姑少爷也算是生在了好人家,可也不怎么风光,还净受些下人的气,这么说来我好荷的命还算不错……嘿嘿……”
在听墙根的三人都快被这不间断的连珠炮给绕晕了,汪紫宸完全没想到,怎么会有人从忿恨到向往再到知足,转换得这么流畅自如……而且还是一气呵成。
转念想到了自己身边的那只闷葫芦,突然有了灵感……要是把这个碎嘴小丫头跟那个三巴掌拍不出半句哼的主儿放到一起,似乎,好像很好玩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