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嘴下留伤(1 / 1)
六月初三是韦陀菩萨的圣诞,在佛教中,尊韦陀为护法神,相传佛祖入涅时,曾有邪魔打遗骨的主意,全凭韦陀驱秽除恶佛祖才得以安然,自此,韦陀便被视为佛家的守护天神。
因为有过这样的护助大德,同一天出生的汪氏自然会让人高看一眼,听说当年盛传汪家的女娃是天神转世临凡,将助朝庭固土开疆……一连几年经久不息,后来从市井传到先帝耳中,彼时西南平乱的大军焦灼许久,屡攻不下,金殿中文官要撤武官主攻的口水战也没分出个高下,皇帝为平息朝堂上的分歧,亦是顺应民意,刷下一道旨意,绕过了选秀,以金顶轿将不及豆蔻之年的汪氏迎进宫,她也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宫主位。
初入皇城的汪氏不过十一岁,涉世未深懵懂天真,满怀憧憬和倾慕想与夫君琴瑟和谐,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了刚强严毅的皇帝与戏文中温柔多情的公子有着很大的区别,一颗女儿心碎了又碎之后,才不得不接受了一个心知肚明,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接受的事实……皇帝的心中只有嫡皇后,纵使是那抹芳魂殒落多年,亦痴心不改。
从那之后,汪氏将更多的心思用到了怎样在后宫中稳若磐石上,不仅帮娘家斗倒了四代三公的官宦名门,助兄长从个外放的四品知府一步步爬到当朝一品,更是在先帝临终前受命为辅政大臣,她也顺利成为了执掌凤印的后宫之主,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拥有那母仪天下的身份。
这些都是春霖无意间念叨的,汪紫宸听在耳中记在心里,用以体味汪氏那平淡面容之下的内心动向。
汪紫宸是昨天下午入的宫,据说每年姑母寿辰时少不得来小住几日,汪相爷一是感激妹子的扶携,二也是疼惜她膝下无子的凄凉,因而汪紫宸自小就常来宫中走动,以慰汪太妃殿中的冷清。
初三一早起来,汪太妃作为后宫中份位最高的长辈,又逢四十整寿的好日子,内外命妇们定是不会错过这样巴结示好的机会,就算不冲着汪太妃,也得顾及汪相爷这尊大神的面子,卯时宫门开了后人就没断过,来来去去跟走马灯似的,闹得汪紫宸头跳着疼,实在烦了,趁姑姑没注意,就溜到花厅躲清闲,可惜丫头不准备让她如愿。
春霖七拐八绕地说了一大通,面前的衣裳反反复复叠了三四回,总算是将话题引到了正文上,“昨天姑爷回来了,今儿免不得也会进宫贺寿……”
汪紫宸手里拿着戏单,翻了半天不是儿女情长就是神仙思凡,再有就是恢弘大气的贵妃游园龙凤呈祥之类,左右权衡,都觉不妥,以至于大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无法完成太妃指派下来的选戏任务。心里闹得慌,正手托腮对着窗外白玉般的蔷薇花丛清空念想,闻听此言略略一怔。
也不知道高元晖是有心还是无意,半个月前她的幺蛾子刚成形还没实施,他竟跑到了直隶去会友。
当然,消息不可能是那位大爷亲自送达,汪紫宸是在两天后听丫头小心翼翼透露才知道,其实本也没太在意,只是感觉还得重新想法子来蒙蔽别人对初十的关注有点麻烦罢了,倒是心事重重了几天,这可不打紧……她的郁郁寡欢落在丫头们眼里就成了气恼难平,以至于这么多天后春霖说到了还有些战战兢兢。
偷瞄到她还是无动于衷,春霖急了,扔了手里新裁的衫子,凑过去,“姑娘,您有脾气就发出来,别憋坏了身子……这几天就没什么话,饭更是不怎么吃……还……”
听出丫头生硬的停顿,汪紫宸旋即明白了所指为何,遂收了散乱的心性,侧头问正拧了眉心看过来的夏霏,“总管那边来信儿了没?”
“是。您交待的都办妥了。”
此时,丫头们面上流露的虽各不相同,但心中同时浮现出“古怪”二字,可,就算是平日里心直口快的春霖都不敢轻易问,只能旁敲侧击,谁知姑娘根本就是滴水不漏。
汪紫宸略垂了眼睑表示知晓,就又将脸扭向窗外继续出神。丫头们之所以有些心绪不安皆因她的一个指令……
与高老爷子达成共识后汪紫宸并没有急着入主当铺,而是老实窝在房里几天翻看了三年内的帐目,等做好了周详的计划才由高家二总管陪着正式登门。当铺掌柜的是个四十开外的精壮汉子,态度称得上躬谦,但汪紫宸分明从他那硬朗的背部线条中查觉出了些拒绝外来干挠的气息……
他藏的还算得体,汪紫宸也就无心计较,反正又没真想抢了谁的饭碗,犯不着为别人的买卖得罪人。汪紫宸只是讨了两个柜上的伙计,稍做了交待就没多停留,从那以后,再没多提过半句关于当铺的话。
五天前的清晨,她正洗漱,突然来了主意,打听当下什么粮食最便宜,随后让丫头去恒泰支银子,将汪家闲置的四个粮仓全部存满……这就是丫头们忧虑的最主要原因。
近几年时和岁丰,直接导致了某些相对高产的作物一直跌价,京城里好多中小粮商都转了行,偏偏有人想顶风迎上,而汪紫宸在所有人心目中是个五谷不分的千金闺阁,这么个没头没脑的决定当然会让背负着劝诫使命的丫头们一再想规谏。
面对身边张张欲言又止的脸庞,汪紫宸选择视而不见,有些事儿意会即可,不想说得太通透……
不管什么时候,农业始终摆脱不了靠天吃饭的局面。在有钱又有地方的前提下尽可能多的囤积粮食,等到灾年时价格水涨船高不是难事,弥补高记当铺那不足万两的亏空自然不在话下。低买高卖这无可厚非,但是沾了天灾的边儿,怕是有些好说不好听,所以汪紫宸不愿多解释。
一时静寂,春霖动动唇还想继续说什么,冬霁上前一步拦了,轻摇螓首的同时又四下望望,意思就是:人多耳杂,有什么回去再说……春霖这才做罢。
秋霭捧着梅子茶脚才踏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看看低头忙活的春霖,又瞧瞧目不斜视的夏霏,最后瞅望过来的冬霁,无声询问怎么回事。
冬霁淡淡冲主子那边递了个眼神,秋霭立时明白了个大概,微微收了下巴,再抬头时满面堆欢,“今儿起早了,去小厨房转了圈,您猜让奴婢找到了什么?”说着将描金瓷盅递到小几上,掀开盖子,“陈梅呢,奴婢用冷开水泡了一个多时辰,您试试可顺心?”
汪紫宸盯着晶莹剔透的茶汤中漂浮着两颗乌漆漆的梅子,指尖贴着细瓷,凉沁沁的很是舒服,嘴里似喃似哝地念,“茶也可以如此爽利……”
秋霭柔柔笑道:“滚水会将梅子中的甜被酸盖过,失了滋味。”
原来是这样……汪紫宸侧头颇为赏识地投去一瞥,谁料,余光却扫到了一抹大红的衣角……
汪紫宸浑身一个激灵,引得茶汤四溅,一颗梅子势顺逃出小盅,滚了几滚才停在桌角……几乎同时,丫头们也发现了有人临门伫立,短短的发懵后齐齐下拜,冬霁见主子还在愣神,不留痕迹的拽了她的裙裾。
汪紫宸这才惊醒,忙福身行礼,“参见皇上。”她垂头屏息,尽力将姿态压低,等了良久都不见动静,就在汪紫宸想偷偷瞄一眼人是不是走远的时候,一双玄靴从她面前闪过,坐到茶桌边,若有似无的冷哼之后,一个三十来岁宦官打扮的人强扯着笑意让大伙起来。
少年皇帝用修长的手指敲打着节奏,从鼻子中喷出个字儿,“茶!”
汪紫宸条件反射一样看向冬霁,丫头正打算支使离门近的春霖,不想皇帝一个厉眼横来,冲着汪紫宸喊,“你去!”
本来刚刚不得已下跪心里就不舒服,被人这么呼喝汪紫宸那股邪火更甚,在他看不见的角度狠狠连惋几眼,眸光流转,瞧见了刚刚放在小几边还没来得及喝的梅子茶,一时冒了坏水儿,窃笑着去端,还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将那想私奔的梅子捡回小瓷盅,用软得都能把人腻化了的声线献了把媚,“皇上,这梅子茶生津益气,这个时候喝最好了,您试试……”
掐着半边嗓子说出的话不仅把几个丫头惊得目瞪口呆,就连汪紫宸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不知道是她的态度取悦成功,还是梅子茶降火的功效显著,小皇帝倒是平静了很多,他挥挥手让人都下去,汪紫宸也暗松了口气准备一起溜走,不想,小皇帝眼尾斜来,紫宸立时明白了自己不在遣退的范围。
冬霁有些迟疑,所以动作慢了半拍,汪紫宸借机拉了她的衣袖,偷偷指了下小皇帝又往门边候着的总管那瞟瞟,让丫头想法子堵了那人的嘴……看样子小皇帝还是将她当成了后宫女眷,这样也好,省得给家里找麻烦。
冬霁点点头,脸上却还是隐隐担忧,汪紫宸为安慰她,故做轻松地轻扯嘴角,低低地说,“去吧,难不成还怕他咬我么?”
冬霁想想也是,这才快步出了屋子。
盯着丫头如释重负的背影,汪紫宸摇头失笑,原来她们也有怕的事儿……岂料回神的一瞬,正对上一张呲牙咧嘴的脸……
“咬你怎么了?!”
片刻后汪紫宸初尝了犬齿在腕间咬合的滋味,那尖锐的疼冲散了理智,她再顾不得什么君臣礼法,顺手抄过一边的戏单折子,狠狠敲上那颗戴着乌纱翼善冠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