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京城一叙(1 / 1)
奚朝定都于兴安府,兴安府三面临水,背山而立,易守难攻,自古便是历朝都城所在。皇城经历历朝建设,城墙高达十数丈,设机关无数,更有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兵备森严。城中布局如网格,大道连横,行人往来络绎,朱轿玉辇不绝,宝马香车奔驰,更有外域异人歌舞萦回。内城的朱门高户,外城的蓬门荜户鳞次栉比,层层环绕着位于正中央的皇宫御宇。
此番上京,沈翎不欲引人注目,只带了几个随从秘密而行,安灵不喜出行,便留在云水楼等他,白蓠犹豫再三,终是与他一道。
京城中气象森严中又透着靡丽,比之端严郁肃的北域更添锦绣,比之烟雨楼台的江南更显大气,两人都是初次来京,脸上均显惊叹之色。
挑了一家并不显眼的客栈住下,沈翎抛了银子问店小二道:“你可知这京城中达官贵人都住在何处?”
小二接了银子,自然知无不言,“达官贵人自然住内城,身份越尊贵便在越内侧,最里面自然是皇宫。您如果想入内城,可不容易,内城另有城墙防守,有精兵护着,想要进去要有身份玉牒或者通关手令才行。”
沈翎点点头,让他走了。转而对白蓠道:“以你我的武功,或许趁天黑偷偷入关并不难。”
白蓠却忽地想起一事,道:“当日分别时,他说若我需要帮助,以前的联系方式仍然有效,不如我先传消息再说。”
“也好。”沈翎道。
因是在京城,白蓠传出消息后很快收到回信,让他们在客栈安候,不日便会有人前往迎接。白蓠将回信递给沈翎,垂眼道:“我还是不去了。”
沈翎想劝她,却听她道:“直到如今我也没想明白,见了他还是一样的结果。”
白铜饰双轮双辕二牛并架长檐车在大道上驰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知是何家贵人驰道而行。内城卫兵亦恭敬见礼,驾车之人稍稍亮出手令,便见卫兵愈加恭敬,“原来是靖安王贵客,请行!”
牛车行到一处朱门前停下,王府管家亲自出门相迎,只见来人布衣青簪,分明是市井江湖客,管家心中暗暗纳罕,但靖安王吩咐过必须以礼相待,也便恭敬迎入,“王爷在书房相候。”
王府占地极广,其间碧瓦飞甍钩心斗角,奇花异草争奇斗妍,亭台楼阁交相辉映,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沈翎却未有多少心思关注这般景观,心事重重地随管家而行,分明是准备见到朋友,他却莫名地有些紧张。
书房庭院前又有府中卫兵守卫,对管家道:“王爷吩咐,只让客人入内。”
管家便留步,对沈翎道:“公子请自便。”
沈翎轻轻推开书房之门,一人静立面墙,久久望着墙上悬挂之字,其上唯书“时有虚满,事有厉害,物有生死”,而无题无名,墨迹如行云流水般流泻而去。
在他步入庭院时赵廷澜便已知晓,此时方转过身来,只见他金冠垂络,黑衣纹龙,广袖博带,清贵威仪天成。
沈翎微有恍惚,他从未觉得这个朋友如此陌生而遥远,他苦笑道:“白蓠对我言明一切时我还想着必要见你一面,但如今我却觉得不必了。”
赵廷澜请他坐下,亲自沏茶,道:“何以有此言?”
沈翎拿过茶杯,道:“一路上我或许明白了这里对你的意义。”
“那你仍然是不明白,”赵廷澜道,“这一路也不过是雕栏玉砌、富贵满堂而已,我十五岁前鲜少出得皇城,十五岁后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留在此处,这两年更是越发少了。”
沈翎手上慢慢转动着茶杯,不言。
“你或许想知道为何我独独留下云水楼坐大,若说你是我的朋友,但我所谓的朋友难道还少么?魏浩泱也是我的朋友,但我也能毫不犹豫地置其于死地。”赵廷澜继续道。
沈翎见他说破自己心思,便直接道:“是,他们都以为因为我是你的挚友你才放过云水楼,但我知道不是如此,至少不仅仅是如此,在我知道真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是这种人。云水楼不仅是我,也是你刻意一手扶植起来的,我想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赵廷澜微笑起来,道:“你果然心思敏锐,当我结束魏氏之事时,我便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你一贯料事如神。”沈翎叹道。
“自前朝以来,朝廷便有闭关之举,沿海禁船久矣,直至先帝末年才开放关禁,今上即位后朝局不稳,四境又烽火不断,无暇他顾,以致于海防兵备落后。”他忽地话锋一转,又道:“云水楼占据江东,面海而临江,江俞更以三百水道著称。”
沈翎却蓦地抬头,“你是为了海防?”多年海禁,一朝开放,沿海贸易乱象不断,更有倭寇侵袭,而云水楼既然占据东南沿海,便不得不领起整顿之责,更时有抗击倭寇之举。
“是,”赵廷澜坦然承认道,“朝廷一时无法分出兵力整顿海防,我唯有借助民间之力。”
“你投身江湖,一举多得,令我不得不佩服,”沈翎无奈地笑道,“而且这样说,也叫我怪罪不起来。”他看着墙上悬挂之字,淡声道:“或许直至如今,我才有些明白你。”
赵廷澜笑而不言,只低首斟茶。
沈翎继续道:“但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既是朋友,我便无法原谅你的欺瞒。”
“是不是朋友不要紧,原不原谅也不重要,但你说我们不是一路人,我却不敢苟同,”赵廷澜淡淡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是愿意做真正的侠客,还是要拘囿于所谓江湖,做那鼠目寸光,蝇营狗苟之辈?”
沈翎身上一僵,两人之间便是一段长长的沉默,赵廷澜也不催促他,书房内一时唯有茶水之声。
沈翎终是道:“你知道我的答案。”
赵廷澜道:“我知道,因为你是沈翎。”
“你想做什么?”沈翎问道。
“对云水楼之人的训练一如既往,此外,”赵廷澜将数张图纸取出,“这是前朝天工所绘的战船图样,也是所谓的前朝秘宝之一,前朝因耽于享乐,国库空虚,闭关锁国而并未研制。你可按照其上改良船只,工部亦会遣人相助。”
沈翎接过图纸,稍稍一看,也不得不惊叹于其中战舰的精良,仔细收好,“你倒是安排好了一切。”
“最迟明年中旬,我便会前往东南封地,”赵廷澜道,“到时,希望有好消息。”
沈翎点点头,道:“你放心。”
沈翎前来时心事重重,去时依旧是满腹心事,直至今日,他才看到了真正的赵廷澜,靖安王不愧其名。他开始时说他不明白,如今他是否明白了一些?
“下来吧,你就这么喜欢偷听?”送走沈翎,再次合上书房门,赵廷澜似笑非笑地道。
白蓠自房梁一跃而下,她只偷听过两回,每回都被他发现,脸上不禁浮现讪讪之色。只听他又道:“看来王府守备太松懈了。”
“还好,我好不容易才躲过的。”她道。
他不置一词,亦不问她来意,只站在不远不近之处,静静地看着她。
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来,不知不觉便跟着沈翎上了牛车,中途却又偷偷跑出,几番犹豫之后还是潜入王府。或许她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或许她之前不明白他所说放不下的是什么,那么到了今时今日,她终于还是坐上苍离教教主之位,听到他与沈翎的长谈,才明白他放不下的是江山社稷,他做的一切,无论是东征西战,还是算计江湖,都不过是为了天下江山而已。
她也终于明白了当初在南疆,纵使他目不能视物,犹然歌秦风,作剑舞的凌云之志。
她以为他是会逞口舌之辈,但有关于自己,他从来不曾解释,从来一字不提,即使是在方才与沈翎的谈话中,他也从未为自己解释与辩解。
“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她诚实道。
他却戏谑道:“看见我过得不好就高兴了?”
她被他的话噎住,一阵方道:“但看来你过得不错,得偿所愿。”
他自嘲地笑了笑,道:“不负天下却有负于你,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白蓠讷讷不能言,赵廷澜却继续笑道:“还是你想跟了我?如果你不介意我前两日方收了三位妾侍,后院还有二十余位……”
白蓠顿时被气白了脸,骂道:“滚蛋!”
赵廷澜哈哈大笑起来,“虽然如此,我却只喜欢你一个,以后亦会独宠你一人,二十九姨娘?”
白蓠怒气冲冲,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方才的惆怅烟消云散,抛下一句“谁再理你谁就是白痴!”便摔门而出。
赵廷澜在其后看着她朝气(怒气)蓬勃的背影,摇头而笑,转而嘱咐暗卫护送她出城,方才在沈翎进来前便有暗卫发现她,若非他的吩咐她怎会入得府中。
当初他招惹她,是他情难自禁,也是他的私心作祟,如今她不该也不会愿意被拘于深宅豪门中,或许终有一日,他们能共效于飞,现在却也不是这个时机。也或许他践行自己的信念注定要踽踽独行,他亦心甘情愿。在他心目中,她比他自己重要,而江山社稷却重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