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执念(1 / 1)
福来承认自己来T市冒失了。
毫无理智可言,近乎莽撞。
T市这么大,仅凭两个打不通的电话号码,想找人非常之难。
不顾炎炎烈日,福来在T市转了几天,把免费的景点逛了个遍。收费的景点,她斟酌着去游玩。
一些景点的风景并不好看,之所以要门票,凭的是文化底蕴。懂得的人看门道,不懂的看热闹。没什么热闹可看,这部分景点自然而然门庭冷落。不得已下调票价。
比如某某故居,某某纪念馆,某某遗址。
福来没闲情逸致游玩,但不想白来T市。她仰慕着一些历史文化名人,借此机会去看一看他们生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手植的树。人活一世,物质支持必不可少,精神上的慰藉和支撑也是不可或缺的。
然而太少人能透视一个事物的内蕴了,片刻的欢愉和刺激往往更能抓住人心。相对于游客稀少文化景点,游乐场天天爆满。
地铁和公车都拥挤,公车票价更便宜一些,也更挤。福来下了车,考虑着要不要买点水果回去,发现钱包不见了。身份证、所有的□□和现金都在钱包里。
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此类状况,但被勇于伸手的小偷卷走全部家当还是第一次。所幸手机还在。福来把□□逐一挂失后,手机提示余额还有一点九八元。她用的是异地卡,稍不注意手机就会停机。
步行至街道中心的带状遗址公园里,福来坐在了台阶上。
钱丢光了她没觉得怎样,福来心疼的是钱包里的照片——她和孩子唯一的合影。想起来就有点颓然孤寂的感觉。来往的人那么多,和她都没有关系,这世界也是冷清的。
她甚至异想天开:小偷要是拿着她的身份证和□□去取钱,而被银行职员扣留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把照片找回来了。首先小偷不会傻到光明正大去银行,那么大一只钱包,她拿出来都要费好大劲儿,小偷能偷得神不知鬼不觉,可能是位专业高手,老手更不可能自投罗网了;其次,她哪有那么大能耐通知T市几大银行职员为她留份心!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对于不好的事情都希望从未发生过。不管愿不愿意,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谁也逆转不了现实。
灰砖小道上种满了合欢树,光线透过树影摇曳出点点光斑,林间飘悠悠荡着粉色合欢花,一簇一簇降落伞似的,比蒲公英长许多也梦幻许多的绒毛细细抖动着,摊开手掌它就会悠然落在手心里。
柔软的触感。
婴儿的肌肤也是这种细腻的柔软的触感,福来想。
咔擦——
“侵犯别人的肖像权时记得关掉闪光灯好么?”
福来说出口才惊觉她用的是流利的英语,她居然会说英语!
偷拍的是位新潮时尚的外国游客,显然他没有解释的打算,比划了个抱歉的手势,露齿一笑,牵动了修剪得颇为有型的白胡须。
旅馆的押金足可以支付回家费用。房间里有小零食,不至于挨饿。
没有了资金支持,想玩的地方已转得差不多,该回去了。
福来迟迟不愿动身。
问房东借了几本杂志窝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看了半天,却不知道上面讲了些什么。
想不明白干耗着有何意义。
敲门声响起,谷致绯以为是房东,爬了爬头发,趿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却是汤仰故。
“抱歉,我调查了你。”所以知道你的联系方式,知道你住哪儿,知道……我找你的时候,你也在找我……们的孩子……
“先进来吧,怎么热成这样?看你满头大汗的。”福来关门时蹭到了他的手,“手好凉,你是在发抖吗?是不是感冒了?”
“我没事。有冰水么?”
“没有。”
“失陪下。”
汤仰故到洗手间,开大水龙头,往脸上泼了一阵冷水。双手撑在镜面前,做了几下深呼吸。
接到消息后,身体里像是有个东西要爆炸了,想找个发泄的出口,必须要做点什么。可他只能一动不动坐在后车座上,任激流在身体里肆虐,说不出一句话,包括让司机开快一些。
遇上堵车,汤仰故在车里坐不住,把领带甩到肩后,像个傻子一样狂奔。不觉得累,不担心媒体,跑过的仿佛不是路,是倒流着的时光。
他强烈感觉到自己真实的活着,看什么都是美的。
汤仰故笃信自持力不错。显赫家世和优越的自身条件让他的物欲比一般人淡得多。
经历的多了,时间积淀了岁月,岁月安抚了轻狂。轻狂在年龄的不断增加中褪去。如果说当年的一夜成长还有压抑性情的成分在里面,那么现在他已经变成了自己设定的模样,有着成功人士共有的特质。除此之外,年轻帅气的他,还成了口中书上的神级人物。
此刻,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情绪失控了。年岁历练出来的定力,顷刻间崩塌。
曾固执的以为,自杀未遂后的这几年,他活得麻木。在人生最宝贵的年岁里,他做着与音乐梦想无关的事,是在浪费生命。对她的恨意是支撑他奋斗的信念。
他不快乐,一点都不。
谷致绯的服软终于让他抽出时间回头看一看。发现一路走来,他收获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他一点一滴经营起来的事业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以往的每一天他都过得如此充实。
定制了长短期目标、拥有同进退的公司职员。他不再是那个不负责任、不可一世的狂傲少年。他有狂傲的资本,但他已伏低,习惯了低调与宁和。
遗憾的是,无数次的机会,他可以表明心迹,对她说一句我爱你,他没做。等到终于想说那三个字时,他再也找不到时机。年少时犯下的错,能说一句只当是年少,多年后再次犯错,又算是什么呢?
歌词、书籍、电影剧本中常出现“多年后”三个字,汤夫人常在汤仰故面前唏嘘不已,说这三个字太悲凉了,一下子就苍老了岁月,隔断了人心,中间禁锢了多少无奈。万千言语已不能开口。多少相爱却不能在一起的人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汤仰故不以为然。神经纤维太过纤细的人谈到煽情戏码,他向来一笑置之。
多年后,简单的告白,时长不过三秒钟的“我爱你”,他对着如今的福来,怎么也说不出口。
只是心疼,只敢心疼,默默心疼。
默默地,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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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
“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真决定不和孩子的父亲见面?”手心里有了黏潮的湿意,汤仰故把袖口撸至小臂。
“嗯,没有理由见。”阴霾的天气里吹着凉风,福来转了个身,背对着风,有一半声音消失在风里,“我是代理孕母。他不想见我。”
“他改——跟我说他改变主意了。你们可以生活在一起,共同看着小家伙长——”触及福来脸上的表情,汤仰故立即止住话题,“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
他只是不知道如何挽留。
要解释的、考虑的太多。他不想再用一意孤行的强硬方式解决。不想再以任何的方式逼迫她了。
他瞻前顾后,怕了很多。
她现在的样子,每多看一眼,自责就会增加一分。
她曾经是如此傲气的一个人。
他了解她生活中的一些小细节,可以在她离开旅社时提醒她不要忘带充电器,揣测得到她利用时间的方式,他像个预言家一样知晓她的琐碎。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他就很开心。工作疲劳时拿出来回味一下,会神经质的露出笑意,烦躁的心情改善许多。
他以为那就是恨,事实恰好相反。是他明白得太晚。
谷致绯明面上对他客气,他理解她心里的不服气,但自信于他可以掌控住她在意的东西。她不乐意又怎样呢?最后还不是要按着他的意思去做。
他以为这就是他想要的折磨,她却没有一次因为他痛苦过。她痛的是公司,是梦想,是她在意的那些人。他显然不在其列。他对于她,只是利用的价值。
他抓住的是她的生活习惯,她的心思,百转千回中已脱缰。
她再不是那个会想“哦,今天阴天,真好,出门不用带伞了,晒不着”然后对着瓢泼大雨暗自悔过的女生了。他给她送伞,嘲笑她的笨,把她的表情存在记忆里,不时拿出来乐一乐。
挨淋过一次两次,她不再偷懒,到哪儿包里都有把晴雨两用伞。
因想要留住她为难时,他看清了自己节节败退的渴望。
原来,他追求她的脚步从没停过,是路子走偏了。
“不可能的。当时我有苦衷,才去做的这个,相信那一位也有不得已的难言之隐。现在就算他愿意了 ,我也不愿意,不是我自视甚高,感情、过日子不是可以儿戏的东西。处在这样尴尬的关系里,我怎么和他过得下去?我舍不得的对象从不是他。”
“你要走了。”
“下午四点钟的火车。”
“只有三个小时了。”
“还有三个小时么?”谷致绯回头望望走过的林荫道,“你看,那么长一段路,我以为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才一点钟。还真有点舍不得,总觉得我要回的地方空荡荡的,T市满满的都是亲切感。”
汤仰故抬头望,四周都是高楼大厦,上下班时间会有无数白领路过这条人行道,有几个窗口,是谷致绯常跑的出版社。几百米外是个音乐喷泉广场,再远一些是座尖顶教堂。教堂紧邻一所大学。路对面是购物中心。四个地铁出口设置在路两旁。
永远不缺人群的地方。
每一寸路面都留下过她的脚印。
他多次看见她在落叶飘零的季节,穿着暖黄色毛衣,棕色靴子,左边头发抿在耳后,流海上别着一只笔帽。坐在花圃的边沿上,低垂着脸在记事本上划着什么。
她身边人来人往。
有太多可供回忆的地方,怎能不亲切?
“以你的能力,在T市会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以前你为影视剧配音,做过模特,办杂志,参演过电影,就是刚上映的《白皙圣年》,要不要去看看?”
“我听说过。好几次因为换主角的事儿炒的挺火的一部电影。时间挺紧张的,下次有机会吧。”
“是和夜勋一起演的电影,你在上面有几个镜头。不到三点电影就结束了。来得及。”
“还是不要了吧。”
“这是夜勋最后一部电影了,我有票。你不想看看以前的自己么?”
“说真的,现在不怎么想,虽然没有过去很空,但人总要往前看。”福来努力回想过以前,往往以头痛结尾。记不起来却拼命想记起来的滋味极易让一个人的情绪失控。
“不去看就浪费了。”
福来转过脸来看他。
“对不起。”汤仰故停下脚步,“我不该这样的。”
他又强迫她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在争什么,想要怎样。
她一辈子不要记起夜勋才好。
他觉得痛苦,挣扎,犹豫不决。
不敢想以后,不愿回忆从前,现在不知怎么做才好。
这些情绪波动都到不了他声音里去,无法浮现在脸上。身体温度的变换,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多年克制的后遗症,让汤仰故失去了传达情感的能力。
祈求的事情到了他口中也会变成命令。
谷致绯或许能感受得到他的妥协,他的变化,但现在的福来不能。
“夜勋是你的恋人,你不可能忘的。你们曾经……很好。虽然过程痛苦,你必须要自己做决定。”
医生说要给予她适度的刺激。
他不能再在原地止步不前了。
公车站牌上贴着《白皙圣年》的宣传广告。黑、红、白三色为主色调,华丽诡异且悲壮凝重的颜色。画中的夜勋一脸冷酷,眼睛因为杀戮而变得血红,尖锐的獠牙勾住下唇。然而,在飘满风信子的空气里,他仰望密林中露出的塔尖时,视死如归的疯狂里有着吸人心魄的纯情神色。
塔里面,关押着他那酒红色长卷发的爱人。
“头疼。脑袋像要爆炸了。”福来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我说,海报还蛮吸引人眼球的。“
“是。我明天要去你那里出差。你会不会尽地主之谊招待我?或者,跟我一起回去。没有提前预定飞机,我开车跑长途,一个人在路上挺无聊的。”汤仰故问。
“我不想明天走。回去之后我要忙一阵子,可能没有时间去招待你。”
“那好吧。走吧,去车站,我送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以后邮点当地特产给我就好。”
只要她不结婚,他就有机会。
不会让她跟别人结婚的。
他耗得起。
“你跟我走。”
“嗯?”汤仰故想不到她会突然这么说。
“好话不说第二遍,听不见就算了。”
“好。”
她这样撒娇让他觉得很喜欢。可她不是在撒娇,无论谷致绯还是福来,都不会撒娇,至少不会朝他撒娇。
火车票已经卖光了,晚点四十多分钟。两人买了站台票,上车后又补的票。车上几乎只有落脚的地方,仍需要想方设法为来去的零售手推车让道。
汤仰故的气质和穿着与火车内的场景格格不入,大家像是可以躲开他似的,他有块比别人大三倍的空间。有人远离,有人靠近,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从隔壁车厢过来问他要不要和她们坐一起。
“你要不要去坐?”汤仰故问福来。
“你想去就去坐啊。我不累。”
“我们换换位置。”
“不必。你觉得挤,就去卧铺区啊,出三五倍的价格,会有人出让的。你长得这么养眼,免费蹭个床位也不是不可能。”
汤仰故笑笑,他喜欢她说话的口气和味道。好像他对于她很重要。
隔壁车厢的女孩子回去后说了些什么,引得几排座位的人都朝这节车厢看。其中一个音量没控制好:“小姑娘,就算他们两人不认识,男的只是礼貌性地问一下那位……双脚撑不住身体重量的不倒翁女士,花痴也要看场合啊。她要是真来坐,一个人就占你俩位子。占就占吧,你也要考虑一下座位的感受啊。她就是站你旁边,那个小推车一来,她一脚没踩好撂你脚面上,就你那小脚踝脆骨头的,残废说不准,天塌地陷的感觉一定令人没齿难忘。”
憋笑的声音引得这节车厢的乘客回望。
汤仰故绞起眉心。
“借过一下,谢谢……请让一让,谢谢……打扰了,抱歉,谢谢啊!”
汤仰故左手被福来攥住牵引着朝隔壁车厢走,在方才说话的那人旁边挤出一块落脚之地。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贴紧他的胸膛。
餐车一来,福来瞄准位置狠踩了一脚,瞬即一脸窘迫:“不好意思,天塌地陷的感觉没有让您没齿难忘吧?”
“嘿!我嗓门不大啊。还以为人挤人的,车厢里空气流通不好呢,声音咋传这么快!”
知情的人又笑了,只当是漫长旅途中的一剂调味料。
福来放开汤仰故。
“你心率不正常。我没有那么重吧?”
汤仰故抱起她:“Easy”。
入夜后,车厢里安静下来。
汤仰故看着窗外闪过的黑沉沉的夜色,手中是梦境里才会有的触感。
直挺挺站了四五个小时,身上吊着一个人,他完全不觉得累。
“找不到……”
“找不到什么?”
汤仰故稍一动弹,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手肘已经麻木到不受控制了,他居然不自知。她双脚虽然着地,但全身的重量一毫不差全倾在他身上。
“厕所。”福来的额头蹭了蹭汤仰故,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汤仰故哑然失笑。
列车过道上坐满了人,他们走到哪里,哪里怨声载道。
她被他摇醒,等出了洗手间,倚着门又陷入迷糊状态,一步不愿多挪。
汤仰故把福来抱到专供洗刷用的池子上,脱了外套垫在下面,让她靠着镜面。
听说进入深度睡眠的人说梦话,问什么都会老实回答。
“你喜欢谁?”
“厕所……”
汤仰故乐了,情不自禁亲她,“除了厕所呢?”
“……樱桃……”
“还有么?”
“……”
“睡吧,晚安~”汤仰故亲了下她的嘴巴。
弄到一处卧铺实属不易。好在重金之下,自有发挥绅士风度的人。
被单反过来铺平,被子反着盖。把福来平放下,汤仰故侧着身子压住床沿,看着她的眉眼,在被子底下摸到她的手,握住。
定好手机闹钟,闭上眼睛。
谷致绯要去外省参加一场考试。
她买的是普快,无座,坐一夜火车,第二天到站就进考场,走时只穿着件纯白雪纺裙。他抄近路连夜开车追上她,窝了一肚子火,气她拿健康开玩笑,做事不分轻重缓急。等见到她,只顾得心疼。
弄到一张软卧,刚安顿下,谷致绯突然说要去洗手间,他在门外守着,她在里面死命得咳。他在外面和几个抽烟的人交涉,说洗手间里的人对烟味特敏感。不停向对方等做出“嘘”的手势,让他们放小点音量。
等了好久都不见谷致绯出来,他吊着一颗心去撞门,竟然被他撞开了,谷致绯哆哆嗦嗦打开水龙头要去洗手。他抢先一步关紧。他深刻记得她痛经时的苍白样儿。谷致绯的例假是17号,今天都13号了。倒掉剩余的果汁,他拿瓶子兑好了温水给她洗手用。
躺在床上他睡得不踏实,做梦梦见自己整理她的书包,看证件齐全了没。他掏出她随身带的水杯,想要接杯开水,她要是渴了,就可以喝得上温开水。好几节车厢都停供热水,他去找乘务员,奇怪的是怎么都找不到。转了一圈回来,他觉得心慌,不该把她一个人留下,很快他便搜寻了各种理由安慰自己。
车上已经有了骚动,歹徒作案!他挤过流血□□的人群,快要走到的时候,她所在的车厢轰得一声爆炸了……
他大张着嘴巴,痛楚不言而喻。意识到是在做梦,他安下心来,幸好只是个梦。
下意识伸手碰碰她,没有碰到。他一惊,生怕梦境成真,低头发现自己浸在水里,水面上飘着她的背包!
手机震动,汤仰故坐起来平复了一会儿心绪。
是梦中梦。
空气太凉,他身上没盖东西,才会觉得如浸水中。
学生时代,谷致绯对别人细心体贴,想得周全,自个儿常常因丢三落四误事。神经说不出是纤细还是大条。在经历沉淀成智慧的岁月里,她变得锋利冷漠,周旋于人情世故中,只把光鲜亮丽给人看,说不出是她有能力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是变得不能更糟糕。但,他这样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了。也只有在她不设防的时候,他们才可以“和平”相处。
梦是幻象,失去她时天塌地陷般灭顶的绝望逼真至极。
不到一小时的梦境居然会如此绵长。
被她发现他们睡了卧铺,不知会有怎样的反应。她若是对他连声道谢以及道歉,关系就生分了。
舌尖探进她的唇缝,尝了下她嘴唇,樱桃的味道。汤仰故回味过来。又来了几次浅尝辄止的亲吻,拉整齐她的衣服,抱着她重回过道,看着硬座上依偎而眠的情侣,汤仰故觉得福来与他很有夫妻的感觉。趴在身上的人儿说了句:“男的就是粗糙,把我搬过来搬过去的,你以为我是砖块吗?根本没睡好。”
“要下车了,回去睡。”
“很天真的想法。”
下了车汤仰故才明白福来话里的意思。只是夜里十一点多,X县火车站前一辆计程车都没,一眼望去,路两旁都是黑黢黢的田地。
“在宾馆住一宿吧。”他建议。
“要住你住。”
“宾馆里应该会有接送客人的车,我去雇一辆。”
“这里不是T市,是贫困县,没有这待遇。”
“去看看,我去和老板说一下。”
“你去吧,我要走了。”
“听我一次好不好?你不易过度操劳,身体要紧。”
“我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了。”
汤仰故跟上来。也不知走了多久,看不清前方的路,慢慢也看不清后方的灯光了。可视区仅比彼此的距离大一些。
“有四十多公里路,后悔跟过来了吧?做好双脚起泡的思想准备。”
“要走多久?”
“天亮前会到的。”
“你和我认识不久,一起荒郊野外的走。”
“能发生什么?我都已经是孩子的妈了,对自己的体型很有自信。你不至于为了钱去做掏心挖肺的事。”
汤仰故笑一笑。
“你这出差出得不错,两手空空,一身轻松。想要什么,打个电话就会有专人给你送来,包括手机充电器。你要是觉得受不了了,就叫辆车来。我能跑得回去。”
两人蹭着肩膀走,夜幕中的星星亮得出奇。一粒一粒,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拐了个弯后,福来从汤仰故手里拎过包,拿出水杯递给他:“喝点吧,不远了。夜里比白天好很多,白天能看得见走了多少路,心里想着怎么还不到,为什么那么长时间才走了一小段,要走多久才能到啊……夜里,只能一味向前走,心里越害怕,走得越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两个人在一起的话,边聊边走,更快。”
回到家两人皆累得寸步难行。
福来从包里往外掏东西。汤仰故拿起一本校刊翻看。
扉页上是大片樱花,校刊附赠的彩页上印着各式各样的美食。
“你看D大校刊?”
汤仰故眼睛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旅馆老板的,上一个房客留在她那里,她送给了我。”福来提上几盒点心,“壁橱里有干净的床单被罩,你帮忙换一下,顺便打扫一下房间,这么久没住人,房间里落了不少灰尘。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看望一个人,四十分钟内回来。”
汤仰故静坐了一会儿。
他不想再去猜测任何事情,任何关于她的事情。轻微的变动,都让他期待且恐惧。
狭小的房间里只有钟表的滴答声。
戴上口罩和橡胶手套,围上围裙打扫房间——其实没有多少可清理的东西,一张木桌,几个塑料小凳,一张床,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卫生间里有个洗澡用的花洒,仅此而已。
福来买来了男式睡衣、洗漱用品及其他。她摘下帽子挂到墙上的钢钉上,钥匙丢到抽屉里,简洁利落。
“我去洗澡了,你也休息一会儿,醒了吃点东西,我收拾一下,一起去T市。”
看他不动,她又说:“你想住酒店尽管去,我这里免费,随你了。”
“怎么想回T市了?”
福来抿唇:“理由很多。T市就业面宽算不算?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漂去哪儿都是一时兴起,不需要理由。”
“不担心碰到那个人?”
“交易而已,我坦荡荡,没什么可担心的。见了就见了,纵是相逢应不识。T市那么多人,我不会知道有没有和他擦肩而过。”
汤仰故静静听着,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另说。”
居所是地下储物室开辟出来的出租房,光照不好,只要不开灯,白天晚上都是一片黑暗。此刻很有睡觉的氛围。
房间里潮湿的味道被沐浴露的香味盖住了。
汤仰故翻身搂住福来,埋首在她颈窝里,用气息说话:“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一路上都在考验我,嗯?”
“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打乱了的片段,有些人,这一秒钟像是要想起来了,下一秒就忘记了。不能想,一想就头疼。”
“你受苦了。”
“没有什么苦不苦的,随遇而安。你看你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受不了拥挤的列车,难闻的气味,不能维持着一个姿势站立几小时甚至一整夜,跑不了那么远的路。只要你去做了,虽然过程痛苦,但你做到了。人也一样。”
“你想说什么?”
“汤少,放过我吧。”
“你记得我。”汤仰故把手臂收紧了。
“有好的,有不好的。太繁杂了,时空交叠错位,我串联不起来。T市的许多地方都有你的影子,机械一样冷,我想躲开。我记得是你掏空了光年文化公司,我自作聪明请你帮忙,不要说原谅了,我不想去恨,去计较。即便如此,仍旧没齿难忘呢。我记得你说要跟我结婚,我脑子里盘算着的都是婉拒你的说辞,我不能惹你生气,怕得发抖。”
但有些时候,有他在就莫名安心,止不住想靠近他。就像现在,独处一室,同床共枕,心里坦然得很。她在意识上觉得安全。
身体感受到的却是他炽热的欲望。这股冲动随着她的话语渐渐消失,收紧的手臂也放松了。
她不止记得他,一些关于他的面部表情她都记得很清楚。她记得自己要看他的脸色做事,揣摩他脸上细微表情的变化,斟酌他说的每一个字,勉力将他们的关系维持在一个制衡的状态。
这样用心去研究。哪怕所有人的长相都模糊了,一旦记忆有了裂缝,他的面部轮廓就能映出来。
“夜勋呢,你记得他多少?”
“嘘,要休息了,腿酸。”
“你不必自责。事实是,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结局一样。”
“为什么?”
“不要想了,会头疼。安~”
因为就是冲着她才把光年列入捕获计划。因为她不是自作聪明,是早早看透了他吃定她的决心,以退为进,少连累些人。谷致绯若是真心服软哪怕一瞬间,他们就已经成婚了。
他进一步,她退一步,退到婚姻线上,无路可走了,她不得不坦白——谷家上一辈不负责任的婚姻在她心里留下了至今未跨过的坎儿。
汤仰故找来药油,按摩她的小腿。
他睡不着,她仅仅是闭着眼睛。
“你不是来出差的吧,可以多睡一会。”
“舒服点了没有?”
她若是留在了X县,那他会经常来这里,弄个工作室分公司什么的,就是出差了。这次主要是想看看她生活的城市。
“汤仰故,你爱我,是不是?”
没有得到回应,但腿上的揉搓动作停了一下,又继续。
福来明白有些话说破了不好,她不晓得自己是在期待什么,还是对谁的恶作剧心理,对他的或是自己的残忍。
他机械般的脸上略过一丝类似于微笑的表情。
福来坐起来,凑近汤仰故的脸想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可就连那类似于微笑的表情也从他脸上消失了。他带着她太熟悉以致于陌生的记忆中专属于汤少的表情,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表情将他整个人都罩起来,有种决绝的,不近人情的冷酷。
福来后悔了。
她觉得她弄碎了什么。
她感到心跳得特别快,一下下撞地胸腔生疼。
多少次,在他们对峙谈判时,他就会有这种类似于笑的表情,从容不迫,运筹帷幄,势在必得。口里说出冰尖一样的话,得体的措辞下是冷冷的威胁。会给人以这样的错觉: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不在乎输赢,输了他也不会损失多少,即便输了他也会找机会加倍赢回来。谈判对手心知这是错觉,却无法抵挡他注入心底的寒意。
他已经从冲动执着的少年变成了商场上的老滑头。
好像他对她真心微笑过很多次,那是种柔软的有温度的表情,在明亮宽敞的阶梯教室里,在滴着雨的法国梧桐下,在飞机发生轻微震动的一瞬间,可她一次都不能清晰得记起来。能记得的,是他做出的“笑”的样子。
中间已时隔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