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1 / 1)
打定主意,老宁和老伴很快就发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给子冬介绍对象。插起招军旗,就有吃粮人。最起劲的是老宁一个老同学的妹妹,孩子们都叫她刘姨,是区民政局的副局长,兼管着结婚登记处和一个局属的“鹊桥”婚介所,手里适龄男女的人茬像永远也长不完的韭菜,左边进,右边出,割了一层还有一层,据说促成了很多对。条件的便利让她充满了参与的热情。子冬很快被卷入热火朝天的相亲运动,然而相了一轮又一轮,子冬的情思却是纹丝不动。眼看着一天天过去,头发长了又短,白了又染,既不能把儿媳妇的圆肚子摁下去,又不能把子冬的死心眼揪出来,老宁夫妇这个愁啊。该嫁的女儿该泼的水,要是老泼不出去,存在盆里总让人眼晕。尤其是母亲,一看见子冬她的眼珠子就愁得掉颜色。子冬觉得自己这盆水要是稍微再有些深度,她老人家肯定想栽到里头扎猛子。
他们的愁,子冬当然不能不知道。但是,对于自己的现状,子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子冬也曾经向老宁建议过到外面租房子住,被老宁断然拒绝。此事有子夏作前车之鉴,老宁已经总结出宝贵教训:女儿是朵花,在没移栽到别的盆里之前,还是种在自己的园子里看着踏实,要不然,很可能就成了野花。
心是人最盈润的水,爱情则是这水里最水的水。子冬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作为水中之水,它在人心里最柔软,最温存,最游移,也最清湿。它最不确定,最能吸收,也最有弹力。只有这样的质地,才最能把自己倾倒出去,同时也才最有可能把另外的人接纳进来。
但这水中水却不是想有就有的。当然,也不是不想要就没有。子冬在二十六岁那年迎来了热销的最高潮,有六个男人前赴后继向她求爱。其中有两个是别人介绍的,可以省略不提。有一个是在网上认识的,见光死,亦可忽略不计。还有两个是原本就追着她的大学同学,也没有什么新鲜意趣。剩下的那个人,身份有些蹊跷。是子春的大学同学韦兵。那一年,子春新婚之后想换个新工作,韦兵受子春之托,给他介绍了个新东家,来家里找子春的时候,给他开门的刚好就是子冬。后来他不止一次地对子冬描述初见的情形:“你刚洗过澡,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穿着一双达芙妮的白凉拖,一身旧棉布的花衫花裤,衫领上还镶着一圈孩子气的荷叶边儿。你一打开门我就愣了,觉得这个人在我心里似乎已经长了二十多年,就等着这一瞬。”
这话很文艺。子冬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被他说得像山楂糕般酸软,就和他悄悄出去吃了一顿晚饭。饭店环境不错,菜也做得漂亮,因为是第一次单独的饭局接触,两人都带着些拘谨。菜一一上来,正式开吃。从韦兵一拿筷子起,子冬就发现,他爱在菜盘里划拉。回合不多,也就两下,左一下,右一下。哪怕是一块已经选定的菜,他也要这么划拉划拉,再夹起来。看着他的筷子在盘里翻云覆雨,子冬就倒了胃口,再也吃不下。韦兵看她停止,问她怎么了,子冬说她习惯散一会儿步再吃饭,今天没散步,所以没有食欲。韦兵连忙夸道:“好习惯。应该坚持。有了好习惯真是值得庆幸,能倚靠一辈子呢。”子冬沉默。她知道,自己对韦兵的感觉已经到此为止。当然,计较划拉菜这个动作是有些钻牛角,可根据经验,只要是能被牛角戳破的东西,那就漏了真气儿。真气儿漏了,没法补。
此后,韦兵又约过子冬几次,皆被子冬婉拒。终于,韦兵在子冬下班的路上拦住她,不甘道:“为什么?”子冬实话道:“没感觉。”韦兵道:“哪些地方让你没感觉,你说出来,我可以改。”子冬沉默片刻,道:“我哪些地方让你有感觉,你也说出来,我也可以改。”韦兵失笑,脸色继而黯淡下来,沉默片刻,道:“我不放弃。”子冬道:“那是你的事。”
高潮过去。低潮来临。随后的几年,子冬的爱情开始缺水。约会骤然减少,手机也开始寂寞,交际圈亦是每况愈下,不要说和男人,就连和女人的交往也少了起来。原来的闺中密友纷纷成家立业,伺候老公,照顾宝宝,打卡上班,防备第三者,个个焦头烂额,忙得不亦乐乎。子冬偶然去看她们,也得帮着带孩子做家务,被迫成为半个大嫂。相比下来,子冬的消闲简直是神仙日子。可子冬也知道,自己看着松散,其实是形散而神不散。如同T型台上的模特儿,衣服挂在她们身上,无不飘飘欲飞,悠哉游哉。可一摸她们身上就会发觉,那皮肤下的骨头是一根连着一根,没有肉的。硌手。
无婚可结,无处可去。因为子夏作孽,想要挣出这个家门单飞已经绝无可能。然而家里却是越来越不能呆了。子冬对家里的凛冽局势心知肚明。嫂子在一家外贸服饰公司做部门经理,年龄比子冬还小,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心机有心机,且很会利用自己的身份和优势,该甜时甜,该辣时辣,该耍宝时耍宝,该甩脸子时甩脸子,俨然比子夏还像小女儿。及至怀了孕更如同怀了大熊猫,成了全家人的一杆秤,掂量着每个人的斤斤两两。除了子秋单身在外,眼不见为净,其他人都得小心翼翼地捧着。子冬知道,在这杆秤上,自己占的那张床位就是最累赘的那个铁砣。至于子夏,虽说年龄也不小了,可有她这个姐姐在前面顶账,她乐得袖手旁观。
鉴于种种难言之隐,子冬有幸和嫂子并列,成了家庭近期饭桌上的两道常菜。对于盛放子冬的那只新盆,大家公论的基本要素有三点:一,新盆必得有一个差不多的盆架——房子。房子是最大的经济基础。二,新盆的样子要看得过去,方是方,圆是圆,不能丢脸面。三,必须是正规厂家出品,这样质量才多半会过得去,省得湿湿嗒嗒跑冒滴漏,若是因此子冬还得再被倒回来,岂不是更恶心?
韦兵就符合这新盆三要素。在知道韦兵想要努力成为新盆之后,全家人都有些精神振奋,欢欣鼓舞。可等到明白了子冬的态度,便又都士气大挫。不过很快群策群力,在一次晚饭期间,轮番上阵。先是子春问子冬韦兵有何不好,历数韦兵的优点和诚意,仿佛子冬错过的是一张能中五百万的彩票。子冬淡淡道:“好人多了去了,我嫁得过来吗?”子春沉默。然后是老宁夫妇轮番开导,举例说某家某女如何心比天高,最后却如何命比纸薄,意思是做人还是要现实一些好,大致差不多就算了。嘈嘈切切的唠叨中,子冬实在忍耐不住,旧事重提道:“我还是出去租个房子吧。”于是大家又把思想工作的重点转移,告诉她不是租房子出去的问题。租房子只能把事情的性质恶化。好像摆明了是大家在撵她。其实重要的是她要端正认识,降低姿态,明智选择,这才是上上之策。
看到大家从各种角度出发来当韦兵的说客,却没有一个人有兴趣询问自己对韦兵的感受,子冬心里一阵酸楚。始终不发一言。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子冬嫁人,”子夏犹豫了片刻,终于决定帮腔,“给保姆在外面租间房子也算一个办法。房租我和子冬拿。”
子冬看了看子夏,眼里一暖。转眼再看老宁,却知道子夏的发言点了老宁的火。果然,短暂的沉默之后,老宁开口:“我自己的女孩在外面住我不放心,别人家的女孩就不是女孩了?人家的父母就放心了?出了事谁负责?这话说得有没有良心?房租你们拿?你们翅膀硬了,有钱了能养活自己了,是吧?有本事来气我们了是吧?别人家的孩子用钱哄父母开心,我养的孩子倒好,用钱来气我!”
这话蛮怄的。子冬简直无法说服自己听下去,忍不住倔声道:“我还是去外面租房子住,我已经决定了。非租。”
看子冬这样执迷不悟,老宁当下撂了筷子,拍桌而起:“一个大姑娘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越住越独,有什么好?趁我和你妈还没死,你就灭了这个心,找个正路嫁人去!说是终身大事不能将就,那么多人不都找了?也没见跳火坑的有几个!不是皇帝御脚,就走不得黄砖铺路。又不是一只金凤凰,硬要炸开毛去扑腾,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父亲砸过来这团话,三十六角,角角锋利。子冬嘴唇颤抖,站立片刻,也厉声道:“我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你最好也忘了我是什么!就当没生下我这个女儿!又不是没抛下过!”言毕拍门而去。剩下一桌子人拿着筷子惊愕,没人再说一句话。
出得门来,忍了忍泪,将手机关了,子冬来到常泡的一家酒吧。要了杯红酒,静静地坐着,一点点啜饮。有人过来搭讪,她理也不理。酒吧里的夜生活刚刚开始,各色人等正如溪流入湖,渐渐稠密。放眼看去,香衣粉鬓的女孩子们个个青春靓丽,嬉笑快乐,如朵朵初春之花,子冬更加黯然。不多时,子夏也到了。姐妹两个默默地喝着酒,子夏道:“要我看你也是作惊作怪。韦兵不错,不如嫁他,以后有中意的再离呗。闲着也是闲着。”子冬道:“不害人家。”子夏道:“他爱你,那是成全他。”子冬道:“那我不害自己。”子夏道:“其实,爸说得不错,男人么,大路不错就算了。我经了那么多,就这感觉。要不是还想再玩两年,我就随便找个嫁掉。”子冬道:“我不像你有胸怀,人尽可夫。”
台上,一个寂寥的男声正在唱梁静茹的《勇气》: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子夏沉默片刻,苦笑道:“我有两个朋友,最近都离了婚。一个是谈了四年恋爱才结的婚,半年前发现丈夫在一家超市偷偷入有股份,每年都存有十几万的私房。顺藤摸瓜,又查出他有个正上大学的小情人。另一个一年前嫁到了石家庄,是在太行山上举行的集体婚礼,还对着大山宣过誓呢,结果蜜月一完就离了。原因是她结婚前用自己的积蓄在这里买了个房子,被丈夫说是在留后路,两个人争执不下。这样的事情不用看报,每天三只耳朵听都听不尽。我不想被人疑,也不想去疑人。耐不了寂寞,又看不清未来,就只有一边玩一边撞运气。”子冬也觉出自己的过分,拍拍子夏道:“对不起。”子夏笑笑,突然道:“我真心建议你,先找个差不多的人暂且过日子,就当给二老一个交代,另也找了个房子住。”子冬道:“就算我愿意,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人呢?”子夏道:“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还是好找的。只要适当放宽标准。”子冬纳闷道:“男人怎么有三条腿?”子夏道:“两条长的支身子,一条短的支女人。”子冬啐了一口,两个人都轻轻笑了起来。
手机铃响,是子春的号码。子夏接了,神色大变,惊叫一声,当即结了账,慌慌张张地拉着子冬离开了酒吧,打了辆车直奔医院。子冬不用问也知道,不是父亲犯了病,就是母亲犯了病,或者是两人一起犯了病。
一进医院,她们先看见子春夫妇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嫂子郑重地告诉子冬,她和子夏先后离开家后,父母身体都有不适,他们只好把二老送到医院。她忙乱的情绪好像也惊吓到了胎儿,有些心慌。刚刚她也在妇产科做了一个检查,以防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