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番外三 天九(1 / 1)
我曾三次以为,这将是最后一回见到她了。
她是苑大哥捡来的,而我是她捡来的。
她的世界里只有苑大哥,同样的,我的世界里也只有她。
她看起来柔弱小小的,却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温柔又强势“小弟,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了。”
可明明我是比她大一岁的。
“你叫什么名字?”
“雷暗。”
“这名字慎得慌,不如叫雷安的好。”
那刻起,我便叫雷安。
她不止一次的对我说过,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求个安定。
我也一样,无父无母,从小四处辗转乞讨为生。
人生的第一次安定是她给的。
那时候,我被收留在府上,却也不像其他奴才一样干重活,倒成了他们的玩伴。
苑大哥也还过着悠闲的儿时生活,没有杀戮没有仇恨亦没有无止境的懊悔。
因为是在苑家,她不同于一般的女子,注定要成为家主夫人的人,也得当作男儿养。
所以小时候我们三个总混在一起,写字,练武。
还有画画。
武功我比不过苑大哥,
画画却是我的强项,这一点他们都胜不了我。
夫子拿着她画的犁田图,一脸的无奈:“既是犁田图,可只有农民和牛,犁去了哪里?还有,天上没有烈日也无云,白留一大半空隙是为何?重画!”
她那时也算是顽劣的人,不听师傅的话,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虽然以后的以后因为各种原因,她的个性不再如当年,但我也知道那是她,唯一的她。
她走了,苑大哥也跟着跑了,就剩下我可怜的被夫子捉住。
“你不许走,你资质不错,若用心学,成为大家想必不在话下。”
我便留在房间里,绘好了一张中意的画后,拿着去寻她。
发现苑大哥和她在池塘的边上,
“夫子叫画什么乡野风光图,你又没见过,画得不好也是自然。”
她指着今天那张犁田图说,“不不不,留白虽然多了些,可这画是有意思的。”
“有意思?什么意思?”
“没有犁,就是无犁,无离是你的名字。”
她裂开嘴一笑,有如莲花初绽。
苑大哥扯过那张纸去,在上面的空白处草草画了几笔,扭曲得不成样子。
他问:“你看我画的是什么意思?”
一串门帘,飞着花瓣。
“这么隐晦。看不懂。”
“有花即香,加以门帘,谓之香帘。”
她捂嘴:“得了吧,无离,咱都不适合文绉绉的。何况我也不叫香帘,我叫一莲,还是你给起的,你别说你忘了。”
苑大哥站起来,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听得见他挺认真的承诺:“生生相连,世世无离。”
那一刻,我看不见她的表情,或许惊讶,或许羞涩,总之应该是很幸福的,
我明白她的安定不在我这里,不管我手上的莲花得有多逼真,逼真到与她身后池塘里的一模一样。
时光匆匆,年华留不住,安乐也不长久。
到了适合的年龄,加上老爷身体不好,这重刹门的各项事务便开始慢慢移交给苑大哥了。
第一次,我以为是永别。
他不能继续留在府上,她要他一起。
我身份低微,这等大事也不能跟着同去。
我没有留她,我也留不住她,她本来就不是躲进大院里的小姐。
她的道别说得很客套:“小弟,你跟我们的生活不同,有缘再会。”
我忍不住问她:“你要的安定呢?”
“你替我享受就好了。”
她走后,我三天三夜没合眼,总是睡不着。
后来才渐渐忘了。
再后来甚至有人要给我介绍媳妇,
那姑娘也是冰雪聪明,家里是做买卖的,不嫌弃我的身份,待我也极好。
我告诉过她,我心里有人了。
她说:“没什么,我就等一阵子,看你会不会给我挪个地儿。”
等了一年,她还在等。
我怎么劝也没用,又觉得念着一个不可能的人也不是办法,终于在有一日下定决心答应。
可造物弄人,偏偏这时候又听到了重刹门招募杀手的消息。
我再也坐不住了,之前的决心也都抛之脑后。
我只想去看看她,就一眼,哪怕从今以后要过在刀锋上舔血的生活,哪怕哪天死于非命。
杀手的训练和考验很残酷,但我一直扛了过来。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已经合格并独自执行了多次任务。
只是我被赋予了新的名字,我不再是雷安,而是天九。
而她也已经与我的大哥成婚。
她的眼里有痛心,让我很满足。
“小弟,你怎么来了?”
我说出改了改的真心话。
“舍不得你和大哥!”
她咬着牙在责怪自己:
“我若是知道,定拦住你不让你来这魔窟。”
“但我已经来了。”
我在杀手中不算是上等的,却少有失手。
在生死边缘的时候,我在想,就拖着半条命,就拖着半条命也一定要回去见她。
只是对人命的剥夺,血液的臭味让我不能安心,我在这里,但我明白我并不属于这里。
好在时不时有那么几次能见到她,算是给我不像样的人生一点安慰。
而我的第一次失败也是最后一次失败把我从这种生活中拽了出去。
上边下令,让我去杀一位落魄王族的后人。
据说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这根本不算难。
直到我发现她竟是那个一心希望嫁给我,差一点就成了我媳妇,等我为她挪个地儿的人。
我自然下不了手,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后,乖乖的回去领罪。
只要有失败,等待着的便只有死,我知道这一点。
我已做好了准备。
“小弟,你的命是我捡的,我不许你死!”
我从没见她哭过,而这回她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这由不得我们。”
“我说你不死就不死,你休想丢下我去投胎!”
死不死都无所谓,只要你在乎我那么一点,即使是亲情。
她去找了我大哥,不知费了多番周折,我才被拉回了阳间。
“带上银子,找个安定的地。”
“大嫂,大恩大德此生无以为报。”
我只能叫她大嫂,没有别的称呼。
她哭了“我很伤心,你我之间竟说上这些客套话了。”
这是第二次以为的永别。
我到了泊池,开起小客栈,抛弃了以往的一切,重新生活。
可注定不能,没过多久,她又闯了进来,与苑大哥一同。
“小弟,我们到你这歇脚,我要去瑶州了,听说那个小城临海,很美,无离也不留在重刹门,等处理好一切,我也可以和你过一样的生活。”
她像在说一个梦,连自己的语气都是那么不确定。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说:“到了那里安定下来记得给我带个信儿。”
这是第三次以为的永别。
我总在想,上天是不是看到人们悲惨时,非但没有哭,反而在笑。
我以为的永别都不是永别,我斩断的情丝依旧连着。
我与她想要的安定永远都不得。
三年之后,她回来了,不带着一点记忆,我盯着她看了很久,她却把我当成冒犯别人的登徒子。
这回唯一公平的是,她不记得我,同样不记得苑大哥。
我想编个故事骗她,她一直是我的妻子,去集市时不小心走丢了。
但我不能。
我还是陪着她,千里迢迢,万水千山,去找她忘记了的东西。
中间有一段路,晏儿姑娘与仙人走了,只剩她和我。
从河流上游,蜿蜒而下。
她问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她以前又是怎样的人。
我一一告诉她,把所有的记忆都掏出来,把那十几年的岁月在几个月里又过了一遍,仿佛活了两辈子,而每一辈子都有她。
后来的事情真是传奇又让人意外。
半路捡到的侠客竟然是天上的仙人,他告诉我一切始末。
我恨不得马上把那个害了她的混蛋,五马分尸。
又再一次确定,上天喜欢玩弄人类,就像对她,就像对我。
我有些害怕她想起来时是否会承受得住,我是断然不愿她受到这样的折磨。
果然她想起一切时失了控,抢先一步杀了那个禽兽。
她说起往事时,装得淡定自若,可我看到灵魂早就千疮百孔。
那禽兽是朝廷的人,就这样无端死了,难免不会查到她的头上。
仙人能帮我们一时,又凭什么一直帮我们。
何况她想起一切,以后的路也不该我陪她走,她身边一直都不是我。
我终于无处可去。
我便求仙人把我变作王凛知的样子,即使不能给她安定,也能为她减少些麻烦。
她和我大哥注定多磨难,少这一桩,也能轻松不少。
我是一直都记得,她说过,此生最大的愿望,是求个安定。
看着她登上出海的船。
世上再无雷天九,无雷安,亦无雷暗。
大概这一次是真的真的,永远见不着了。